“陛下,老臣實在是無法教導太子殿下,請陛下准許老臣辭去太子太傅一職。”
衛綰是文帝朝的老臣,一直寡言敦厚,謹守職守,是一位無爲政治的奉行者。前些日子,漢帝劉啓爲避免他因慄氏一族而受株連,賜其免官歸家。
如今劉徹的太子之位已然穩固,衛綰又受詔爲太子太傅。誰知剛剛到任不足半月,便要請辭。
劉啓皺着眉頭問道:“可是徹兒婺鈍?”
衛綰由衷讚歎道:“非也,殿下天資聰穎,世所罕見!”
“哦?那想必是徹兒頑劣,不服管教?”劉啓覺得那個小屁孩確實欠收拾。
“非也,殿下尊師重道,禮數週全!”
“那爲何愛卿不肯教導徹兒?!”
劉啓不由有些惱怒,語氣不由加重了幾分。既然我的兒子又聰明又懂事,那你還辭職個屁!擺明是看不起老子嘛!
“陛下明鑑,不是老臣不願意教,是沒法教啊!”
老實人衛綰見皇帝誤會,也急了,“太子殿下博聞廣智,完全可以做老臣的先生,老臣反倒還存着拜師的心思!”
“咳咳……”
劉啓聞言,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呵斥道:“好個衛綰,都說你敦厚,竟想出這麼個由頭搪塞朕!徹兒不足八歲,如何博聞廣智?!”
衛綰見皇帝不信,忙是拿出兩卷竹簡,遞出一卷給劉啓:“陛下如若不信,可先閱過此文。”
劉啓陰沉着臉,接過竹簡,翻開輕聲讀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相遠……”
由於竹簡笨重,這卷竹簡上僅僅百來字,劉啓很快就讀完了。但正是這百來字,讓他難以釋卷,默默多讀了幾遍,細細品味簡單文字裡蘊藏着的大智慧。
良久後,劉啓不禁喟然長嘆:“好文章!愛卿如此大才,做區區太子太傅着實是委屈你了!朕觀這篇文章並未寫完,愛卿確是不該爲俗務分心,應潛心著文才是!”
“……陛下誤會了,此文已然完成,但卻不是老臣所作。”
衛綰急得都有些結巴了,這話要是傳出去,多少人會說自己是欺世盜名之輩,趕緊解釋道:“此乃太子殿下閒暇時所作。”
啪!
劉啓手中的竹簡掉落在地,滿臉的不可思議:“你……說是何人所作?”
“此乃太子殿下所作!”
衛綰看着劉啓,眼中滿是確定以及肯定,復雙手呈上另一卷竹簡,“陛下若是還不信,再看看這卷。”
呼!
劉啓接過竹簡,打開一瞧,顫聲道:“《老子注》!”
稍稍平復心緒,他迅速得看完了這卷《老子注》。
“以君御民!以寡治衆!執一統衆!好!好!好!”劉啓連贊三聲好,相比起前一卷竹簡,這卷《老子注》更是無價之寶。
漢初統治者一直是黃老之術的推崇者,是最高的治國理念。但是此時黃老之學的研究還是很淺,只得表面的一些皮毛。這卷《老子注》,對老子的辯證法思想有所繼承和改造,更傾向於方法論,並指出了以此治國的具體方向和做法。
“妙不可言!”
劉啓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衛綰,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沉聲問道:“此卷只是總綱,餘下的在何處?”
衛綰被他的眼神嚇得有些發懵,結巴道:“在……在太子……宮中!”
話音未落,只見劉啓竟自顧自的衝出御書房,只留給衛綰一個急速遠去的背影。
衛綰方纔鬆了口氣,好歹反應過來,也是匆匆追了上去。幸好他年歲不小,腳程不快,且值守的郎衛都認識他,否則這般冒失的在未央宮亂跑,早被擒拿在地了。
劉徹是被皇帝老爹從臥榻上拎起來的,由於多年來訓練出的本能反應,再加上些微起牀氣,他狠狠一拳砸在皇帝的臉上。
他是剛滿七歲,但自三歲起就便恢復了訓練,還重新修習了前世祖傳的內功。由於自幼練功,又是經驗豐富,效果遠比前世好得多,滿臉桃花開的漢帝劉啓就是明證。
看那捂着臉蹲在地上的劉啓,寢殿內的所有人盡皆驚呆了,死一般的沉寂。
“哇!”
劉徹最先反應過來,猛地跪倒,上身趴付在地,哭着請罪道:“父皇啊!兒臣有罪啊……”
哭了半晌,喉嚨都喊啞了,卻依舊沒等到迴應,本想偷偷擡頭瞄一眼,卻恰好和劉啓憤怒的目光將將對上。
“父皇……”
眼見被撞破,他再也裝不下去,只得面色訕訕的直起身子,老老實實跪着。
“怎的不嚎了?”
劉啓恨聲問道,帶着濃濃的鼻音,顯是受創不輕,隨即擺手下令:“來人!將這逆子綁起來,送去讓皇后管教!今日之事,誰若是傳揚出去,定斬不饒!”
劉啓說完轉身要走,卻想起了什麼,吩咐道:“衛綰!將你近年新著的大作盡數帶到御書房去,你……可醒得麼?”
衛綰臉色微變,雖是欲言又止,卻終究只能無奈的頜首應下,示意自己能領會皇帝的話外之意。
皇帝不想讓太子的才能過早顯露人前,便只能把編著這兩篇千古奇文的屎盆子扣到太子太傅衛綰的頭上。
若換了欺世盜名之輩,恁的白撿這麼個大便宜,高興都來不及。可對衛綰這等持身以正的老學究,實在是讓他羞愧難當。
翌日,頒了聖諭,休朝兩日。
皇帝給出的緣由是偶感風寒,需好生修養幾日。
朝臣們倒是沒有深究,誰還沒點小病小災的。再說宮中嬪妃那麼多,做皇帝的着實辛苦,偶爾懈怠數日,也算情有可原。
恩,皇帝小病沒有,小災倒是有的。
鼻青臉腫的漢帝劉啓正躺在椒房殿的臥榻上,盤算着怎的將他的小災變成劉徹的大災。
皇后王娡搖着他的胳膊,嬌嗔道:“陛下,徹兒可足足跪了一宿。”
劉啓冷哼一聲,端是不肯鬆口。
“稟陛下,太后遣人來宣太子殿下,前往長樂宮問安。”
便在此時,殿外傳來內侍尖細的稟報聲。
劉啓心知母后定是得了消息,不忍那臭小子繼續受罰,只得無奈道:“帶太子先去沐浴更衣,免得太后瞧着彆扭。”
內侍領命而去。
劉徹站在太液池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着實有些冒險,許是自己太急了,抑或是太想在有生之年,能爲這個多災多難的偉大民族多做些事情,這才兵行險招。
慶幸的是,事態的發展一直沿着他計劃中最好的方向推進。
《三字經》和《老子注》都是劉徹故意拋出去的誘餌。經過修改的《三字經》是和黃老之學最沒有衝突的經典,而《老子注》是最能引起漢朝統治階級高層重視的著作。
有了這兩篇名作打底,冒名頂替的作者衛綰一躍成爲當代最頂尖的文宗。
不是文豪,是文宗,實打實的一代宗師!
劉徹通過這番驚才絕豔的表現,震撼了劉啓和衛綰。而年老德勳的衛綰,又在劉徹的暗示下,說服了竇太后。
種種鋪墊,皆爲達成最終的目的——創立太學!
漢初,黃老之學盛行,卻只有私家教學,沒有出現傳授學術的學校。
在歷史上,要等到漢武帝罷黜百家定儒一尊之後,才採納董仲舒的建議,長安建立了太學。
太學,是華夏曆史上第一座高等學府。太學出現的意義,遠遠的超越了四大發明,是漢武帝一生最大的歷史功績。
“略疏文采”的漢武帝,通過建立太學,爲中華民族的未來貢獻了無數“風流人物”。後人每每稱頌武帝的雄才大略,卻獨獨不提太學,豈不可笑?
按照歷史的軌跡,九年後劉啓駕崩,年僅十六歲的劉徹將登上帝位,掌控大漢。
劉徹腦海中的書庫裡,有着未來兩千多年最精華的知識體系,但要將它們變爲現實,就需要大量的人才。
對於劉徹而言,人才是第一生產力!
但人才的培養並非一蹴可就,九年的時間,即使換成後世的填鴨式教育,也纔剛剛完成義務教育。若不早些創立太學,待到劉徹登基再做,便會浪費寶貴的九年。
足足九年啊!
新中國初期的每個五年計劃,生產力都能躍上新的臺階。
劉徹等不起,也不想等,索性冒險一試,加速推動太學的建立。
幸運的是,他成功了!
學術瘋子衛綰在見識了劉徹的曠古絕今的才華後,全不在乎長幼輩分,端是每日對劉徹虛心求教,大有達者爲師的傾向。
師有事,弟子服其勞。
崇尚黃老之術的漢帝劉啓和竇太后,在衛綰的鼓動和堅持下,終是應允在長安城南劃出一地,設立太學,用來傳播黃老之術。
太學中設五經博士五十名,教授《老子》、《莊子》、《管子》、《韓非子》和《黃帝四經》(即《經法》、《十大經》、《稱經》、《道原經》四部)。所招學生稱之爲太學生,有免除賦役的特權。太學生入選,內由太常(朝廷掌宗廟禮儀之官)負責選擇,外由郡國察舉。
這固然與劉徹心中的太學還有很大差距,但至少是個重要的突破口。將來可在不引發保守勢力強烈對立情緒的情況下,慢慢加入律學、書學、算學和格物學。
其實在後世的兩千多年中,儒學也是經過了慢慢演化,逐漸融合和各家學說。儒家文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強大的融合性。
而具有強烈排他性的黃老之學,在後世的研究中,也被慢慢的改造過了。劉徹腦海中的各種典籍,完全可以堆砌出一大批類似衛綰之類的一代文宗。通過他們巨大的威望和崇高的地位,潛移默化的將黃老之學改造爲後世所謂的新儒學。
至於最後改造出來的學說,是叫新黃老之學,還是叫新儒學,不過是名稱上的差異罷了。其實質上就是經過兩千多年進化後,兼容幷蓄,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後的中華民族文化。
要知道在歷史上,漢武帝上臺後推行的建元新政,引發了竇太后爲首的黃老學派強力圍剿,以失敗告終。由此引發的強烈政治風暴,幾乎導致武帝的皇位不保。甚至到竇太后去世,武帝還花了好幾年,做足了準備,纔敢搞獨尊儒術那一套。
這就是劉徹作爲穿越者最大的優勢,對形勢看得清,方向把的準,潤物細無聲。根本不需要和竇太后硬捍,甚至都不需要親自出面,衛綰這些學術泰斗都會站出來爲改/革搖旗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