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的天氣其實是很糟糕的,春秋短暫,冬夏漫長。
於是,雲氏的休假一口氣就進行了六天之久。
在這六天裡,天空還是一絲雲彩都沒有,晴朗的讓人恐懼。
麥子已經完全成熟了,再不收割,麥粒就會掉在地裡,於是,雲氏滿門上下,就在天不亮的時候進入了麥田搶收。
所有的作坊繼續停工,即便作坊的收入是田地收入的十倍以上,雲琅還是做出了停工的決定。
很多時候,錢沒有糧食重要。
尤其是在大漢國,糧食隨時隨地都能換到錢,而有時候,拿着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糧食。
雲琅是一個被餓怕了的人,只要家裡的存糧不夠全家五百多口吃一年半的,他心裡就發慌。
整個雲氏,修建的最好的倉庫就是糧食倉庫,倉庫的底層不僅僅用條石壓底,條石上面還鋪了一層厚厚的三合土,因爲有大量的白灰,老鼠都不喜歡光顧。
每年這個時候,必須要把糧庫裡面的舊糧騰出來,然後再把新糧裝進去。
五千畝的麥田,在全家一千多人的努力下,三天功夫就收拾的乾乾淨淨。
此時的雲氏,充滿了農家的樂趣,但凡是太陽能曬到的地方,都鋪滿了麥子。
“師傅咱家的皇糧繳納完畢了,被少府監評爲一等。”霍光有氣無力的從外邊走進來,對正在看書的師傅道。
雲琅放下書本,摩挲一下赤裸的胸膛笑道:“那是啊,咱家送上去的雖然是去年的陳糧,卻都是最好的糧食,少府監的人要是眼睛不瞎,給個一等是必須的。”
“咱家還是第一個繳納皇糧的。”
“那是自然,誰讓咱家慫呢!”
“少府監的人看我就像看傻子!”
“那是自然啊,誰家會把最好的糧食拿去交皇糧呢?”
“我們爲什麼要拿最好的糧食交皇糧呢?”
“那是因爲我們家差一點的糧食都拿去餵豬了。”
“我們爲什麼不能把那些拿去餵豬的糧食交皇糧,再把那些陳糧跟別人交換更多的差糧來餵豬呢?”
雲琅吧嗒一下嘴巴想了想道:“在我的潛意識裡,我認爲人比豬高貴一些,所以這中間就會有一個順序問題,好的,應該優先供應人,剩下的才考慮豬。”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家就會受損失!”
雲琅摸摸霍光圓圓的腦袋道:“這就是我們因爲自詡高貴而應該付出的代價!”
“高貴之心很重要嗎?”
“很重要,這會讓我們憐惜自己,不魯莽做事,不輕易的捨棄性命,對他人有憐憫之心,以天下大任爲己任,讓這個世界因爲有你而變得更加精彩。”
“可是,這樣做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雲琅笑道:“沒好處,甚至有壞處。”
“沒好處的事情爲什麼要做?”
“這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小子,你可能不知道,高貴之人眼中的好處跟一般人眼中的好處不太一樣。
你年紀再大一點就會明白。“
“我已經很大了!”
“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不意味着你就能理解這個世界,理解人,現在,你需要更多的感悟,把那些學問化作實實在在的道理,最終變成你覺得需要恪守的道德。
完成這一步,你就算是長大了。“
“師傅,你已經感悟到了嗎?”
雲琅嘆息一聲道:“師傅的情況比較糟糕,以前感悟到的東西跟現在感悟到的東西有誤差,還需要融合……
以前的時候,師傅認爲貧窮就是人世間最糟糕的事情,出山之後看到了被匈奴人肆虐之後的邊地,以及鄉間的土豪劣紳們的作爲之後,就發現,想要脫離貧窮,首先做的就是要有一個安全的環境,以及一個相對公平的社會。
這是脫離貧窮的前提。
我以前做了很多事情,比如改良農具,改良作物,製造了很多能加快財富聚斂速度的東西。
結果呢,獲益的是勳貴跟土豪們,而我們家,也變成了其中的一份子,總之,很失敗!”
霍光搖頭道:“沒有失敗,至少我們家的人過的很快活!”
徒弟的話讓雲琅心裡非常的舒坦,霍光說的沒錯,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都是一樁大功德,更不要說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了。
既然心情好,師徒二人就破開了一個大西瓜,今年的西瓜比去年的還要好些,至少瓜瓤子裡面的瓜子少了一些,果肉也變得更加飽滿,糖分更高。
用勺子挖着西瓜吃,是吃西瓜的最高奧義,十來斤的西瓜被師徒二人吃光之後,擦一把臉上的瓜汗,相視一笑,這該是一個學問與味蕾上的雙豐收。
烈日下的官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是平日裡最勤快的夥計,這時候也不好意思挑着貨物在路上行走。
道路兩邊的樹蔭下,橫七豎八的躺着趕路的行商。
這些人從天色微明就開始趕路,直到日上三竿再也經受不住烈日灼烤,這才躲在樹蔭處補覺。
行商從來都是一個非常辛苦的活計,肉體上的辛苦也就算了,還會經常遇見攔路搶劫的蟊賊。
不過,這種憂慮在上林苑一帶是沒有的,這裡的百姓大多富足,不會幹出攔路搶劫的事情,更何況,因爲富裕的緣故,他們也不允許盜賊在這裡出現。
去年的時候,幾個奴隸逃脫了,上林苑的人空羣出動,短短兩天就把逃奴全部抓獲,最後當着奴隸們的面,把那幾個逃奴全部都給吊死了。
如果出現盜賊,他面臨的局面跟逃奴差不多。
因此,行商們纔會大咧咧的在這裡呼呼大睡。
三頭毛驢從官道盡頭慢悠悠的走過來,毛驢上坐着三個人,其中戴着幕籬的該是兩個女人,一個青衫男子戴着一頂斗笠,即便在這樣炎熱的中午時分,他依舊左顧右盼的,似乎對眼前的這一切非常的好奇。
行商們睜開惺忪的睡眼打量一下這三個頂着烈日趕路的人,覺得他們不可能是自己的客戶,就重新躺倒,繼續大睡。
“再有三裡地就到富貴縣了,小喬,小稚在那裡有一座夫家給開的醫館,師弟師妹,可以在那裡歇歇腳,明日再去見見姑爺!”
打頭的蒙面女子掀開幕籬,露出一張極爲蒼老的臉,笑吟吟的對身邊的一男一女道。
青衫男子不滿的道:“既然小喬,小稚全部嫁給了勳貴,爲何還要在富貴縣操持醫館呢?
難道說,她們不受姑爺喜愛?”
藥婆婆看了男子一眼道:“這句話藏在你心裡已經很久了吧?”
蒙面女子連忙道:“子良絕無此意,只是與兩個丫頭四年未見,很想知道她們的近況。”
藥婆婆苦笑道:“你們如果真的關心那兩個丫頭,當初歸隱鹿鳴山的時候,就該告訴我們一聲。
現在想想那兩個孩子那時候的惶恐模樣,老身的心都疼,如果不是遇見了姑爺,就她們兩個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情呢。”
蘇子良嘆口氣道:“當初官府逼迫的緊,要我們全部搬來長安,宮中所有醫者全部入軍,再不離開璇璣宮就有傾覆之憂。
那個時候,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藥婆婆傲然笑道:“鹿鳴山雖然安靜,卻是窮山僻壤之地,雖然避開了官府,那些弟子們的一身醫術卻沒了用武之地。
我早就說過,我醫家本身就是入世的學問,避世逃離,還要醫術何用?
小稚隨姑爺遠赴三裡外的邊關,一路上活人無數,醫術大進,雖是女子,卻在軍中一言九鼎,無數驕兵悍將見了小稚不敢側目!
去軍中就去軍中,在那裡不但可以接觸到無數傷患,而且還可以打開人體,參研其中道理,毫無後顧之憂。
這樣的事情,那裡是你們在鹿鳴山能做的?
至於你說小喬,小稚不受家主疼愛?哼哼哼,雲氏就兩個女主人,一個是小喬,一個是小稚。
這世上沒有比姑爺更疼愛兩個丫頭的人了,包括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