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不明白印書作坊把書印的一字不差有什麼好驚奇的,同樣疑惑的還有陳銅。
他甚至覺得董仲舒這些歡呼聲,根本就不是在誇獎印書作坊,而是在羞辱他。
雲琅壓在翻看剛剛刊印出來的書籍,越看,他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董仲舒在印書一道上是棒槌,陳銅是知道的,要是雲侯也對印出來的書本不滿意,那就是真的有問題了。
“可是那裡做錯了?”陳銅小聲的問道。
雲琅搖頭道:“你沒錯,是董公錯了。”
沉浸在書海中的董仲舒忽然聽到雲琅的這句評價,就小心的放下手裡的紙張,朝雲琅躬身施禮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董仲舒請教了。”
雲琅將印好的書頁拿給董仲舒道:“董公的文章自然是金玉良言,某家說的是斷句!”
董仲舒疑惑的道:“斷句?”
雲琅笑道:“董公以爲世上爲什麼會有如此多的《春秋》註解?”
董仲舒立刻道:“見地不同!”
雲琅笑道:“這些天,某家也翻看了各派送來的竹簡,有些自然是見地上的差異,更多的卻是斷句上的差別。”
董仲舒的神色變得莊重起來,再次施禮道:“何解?”
雲琅命陳銅取過木板,用炭筆在上面寫了一段文字——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董仲舒不解的看着雲琅,雲琅對董仲舒道:“請董公斷句!”
董仲舒不假思索的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雲琅搖頭道:“我的理解與董公完全不同,我的理解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董仲舒坐回輪椅,拿過一張書頁仔細的看了起來,看了良久嘆息一聲道:“僅僅是這一篇,就有三處可以歧義理解的地方。”
雲琅道:“因此,董公若是不想讓後人曲解的想法,最好斷句之後在印刷成書,否則董公百年之後,又是一場紛爭。”
陳銅打了一個激靈,見事情有變,第一時間就下令停止印書,等待這兩人有了決斷之後再說。
董仲舒長嘆一聲,將頭靠在輪椅背上道:“老夫以爲想法只要成爲文字,能讀懂的人就一定能讀懂,讀不懂的人非我門中人,不要也罷。”
雲琅搖頭道:“不是這樣的,董公要教化萬民,首先就要保證您的書上的每一個字都是您真是想法的體現。
現如今,讀書人的心地已經不再純良,爲了自己的利益曲解聖賢之言者,比比皆是,董公不得不防。”
董仲舒點頭道:“確實是大害……只是這些書已經開始印書了……”
雲琅回頭對陳銅道:“全部燒掉,一張都不許留,等待董公斷句之後,再重新印書。”
董仲舒有些慚愧的對雲琅道:“破費了,不知時間可否來的及?”
陳銅笑道:“只要董公能在兩天之內斷句完畢,小人就一定能保證在董公要求的時間內刊印完畢。”
董仲舒聽了欣慰的指着陳銅對雲琅道:“雖是奇巧淫技,卻也是大才!”
雲琅笑而不答,轉身對陳銅道:“現在就燒,當着我們的面燒掉,一張都不許留。”
董仲舒要過原稿,急急地對雲琅道:“雲侯監看,老夫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等僕役推着董仲舒離開之後,陳銅就對雲琅道:“您爲何總是要這樣做呢,咱們浪費了不少紙張。
就不能提前告訴他們,讓他們斷句麼?”
雲琅無奈的道:“都是一羣撞南牆也不回頭的人,我們如果不付出一點代價,他們如何會重視此事呢?
只有讓他們眼看着自己的一時疏忽造成了多麼大的損失,他們纔會在以後寫文章的時候,事先做好斷句。”
陳銅想想自己讓東方朔斷句,被抽了一鞋底子的事情,頓時覺得雲琅英明無比。
東方朔這個人你可以罵他祖宗十八代,他說不定會笑眯眯的聽你罵,說不定還會點評一番,你要是敢質疑他的文字……就是他的生死仇敵!
就算是皇帝他也不服!
不僅僅東方朔是這樣的,司馬遷更是惜字如金,尤其是他寫的歷史片段,如果有人改動隻言片語,殺人這種事他不是幹不出來。
大漢朝的讀書人一般都比較彪悍,平日裡遊山玩水吟詩作賦之餘提劍殺個山賊,用弓箭殺幾隻野獸都不在話下。
沒這本事的讀書人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本事,要知道,這是一個‘學問雖遠在千里之外也當求知’的時代。
雲琅跟司馬遷交情莫逆,也不敢動他的文章,更不敢私自改動。
董仲舒自然不知道在印書之前還有調墨,固定板面,試驗印刷樣本這些工序。
這些廢掉的紙張本來就在預料之中,唯一可惜的是爲了讓董仲舒認真起來,試驗的多了一些。
處理完這件事,雲琅剛剛回到雲氏莊園,就看到夏侯靜守在門口,見到雲琅走過來,他就快步迎了上來,用他那雙黏糊糊的手親熱的拉住雲琅的手不斷地搖動。
夏侯靜算是一個妙人。
妙人這個稱謂是一般是帶着一絲貶義的。
雲琅被一雙溼漉漉的手捏着,就像被一條冰冷滑膩的蝮蛇纏住了雙手,想要抽回來,卻被人家用更大的力氣給捏住。
“老夫新作《白鹿集》陛下看了也說好,乃是真正的好學問,不知雲侯可有興致刊印出來?”
夏侯靜一張嘴,大漢人不刷牙的惡習造就的惡果就出來了,比老虎的口氣還要大得多。
雲琅強忍着嘔吐的慾望連連點頭道:“好啊,好啊,只要夏侯公願意,儘管派人去印書作坊商談就是。”
夏侯靜鬆開了雲琅的手,哀嘆一聲道:“你雲氏印書作坊裡的那個掌櫃,他就是一個吸血鬼啊。
印一本書,要價五十個雲錢,而且起印數額爲一千本,那裡是老夫這等貧苦人家所能承受的起的。”
雲琅迅速的在衣袖中擦了手,喟嘆一聲道:“那人吃的腦滿腸肥,做的卻是獨家生意,我被讀書人只能任人魚肉,毫無辦法啊。”
夏侯靜瞅着雲琅有些不悅的道:“老夫聽聞雲侯答應董公刊印他的《春秋繁露》五千本,且一個銅錢都沒有要!”
這樣白佔便宜的人云琅見多了,隨口笑道:“這是給董公在雲氏摔倒的補償。”
說完之後,就拱手離開,如果再被這個傢伙抓住手,雲琅就想把手給剁掉。
幾個孩子被何愁有操練的很慘,才吃過午飯不長時間,就睡下了。
雲琅仔細的檢查過幾個孩子的身體,發現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書房。
金日磾確實是一個刻苦的人,這段時間,只要有空閒,就回來雲氏讀書,往往通宵達旦而不知苦。
見雲琅在看他沒有來得及收拾的餐盤,就慚愧的迅速收拾好。
雲琅笑道:“讀書最忌分心,這些雜事可以交給僕婦們去做,不用感到羞愧。”
金日磾一揖到底恭敬地道:“小子近日苦讀頗有撥雲見日之感,恨不能化作書桌,長在書房,一刻都不離開書本。”
雲琅點點頭欣慰的道:“求學上進的少年人最是招人歡喜,不過呢,讀書乃是千古事,非一蹴可就。
你身上的傷勢還沒有完全痊癒,不可過於操勞,循序漸進最好。“
金日磾施禮道:“他日金日磾但有所成,賴君侯之故,金日磾此生不敢忘懷。”
雲琅指着窗外道:“提攜後進爲國選材本來就是某家的職責,你也莫要死讀書,這些日子園子裡都是飽學的大儒,若有不解之處,正好向他們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