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太史公開始,漢人寫史書這種事,本就講究一個兼聽則明。
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這個時代的人未必能蒐集到足夠詳實的史料,很多事情必須通過別人轉述或者議論來旁敲側擊,獲得最接近真相的歷史片段。
另外,對某個歷史事件,不同立場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這很正常,若是隻取一家之言,未免有失頗偏。
所以最好的史書,應該是把所有能夠蒐集到的觀點和對事情的論述,都儘量編入史書,以供後人評判。
當初太史公就是這麼做的,他在一些更接近上古傳說的歷史上,也只是抱着姑且信之的觀點記載的。
莊家寫《周史》,也是同樣的做法,他們不可能不收錄作爲歷史親歷者的大周宰相文仲對那段歷史的看法,不管他們自己是否贊同。
然而,就是這個寫史的傳統,讓莊家還沒洗清刺駕案的嫌疑,就又陷進了另一個巨大的漩渦。
雖然都有些牽強,但這兩個案子坐實任意一個,都足夠把莊氏抄家滅族了。
徐世楊本人是1798年底,抵達金陵後才得知有這麼一件案子的。
他看了刑部對莊家各人的初期審訊記錄,以及內閣諸位成員對此案的評價,然後又看了看莊氏編寫的《周史》。
根據審訊記錄,莊氏曾經的門客確實參與了大理刺駕案,但那個大俠也確實已經五年沒跟莊氏聯繫過了。
所以,如果說莊氏是刺駕案參與者之一,那麼的確還需要更多證據。
但若是真的所有參與者都誅九族,那麼莊氏作爲嫌疑人之一的確應該受刑。
至於《周史》案,這個事實認定非常清楚,莊氏確實在他們私自編寫的史書中收錄了文仲對華夏的評價,那評價也確實是把華夏對大周的吞併說成謀逆。
但是否因此定罪,以及如何定罪,這個就不是下面的辦案人員能夠決定的了。
內閣對此事的看法有些兩級分化。
禮部、吏部、戶部三位尚書認爲此事根本不值一提,文人寫個史就算謀反的話,這謀反未免也太容易了一點。
但刑部、工部和兵部三位尚書認爲這就是謀反,不能因爲對方孱弱來否定對方謀反的意圖。
何況,再小的威脅也是威脅,應該扼殺與萌芽之中。
三位輔政大臣中,首輔認爲莊氏算是謀反,兩位次輔認爲不算,看起來似乎是爲莊氏開脫的人略佔上風。
但兩位更關鍵的人物中,皇帝認爲應當嚴懲莊氏,而太子徐世楊剛剛得知此事,尚未表態。
因此,徐世楊的態度,就成了決定莊氏命運最關鍵的一票。
這不僅僅是內閣支持哪一方的人多的問題,還因爲徐世楊纔是帝國真正的最高統治者。
簡單來說,徐世楊擁有一票否決權。
實際上,徐世楊覺得,大家對此時的評價,完全取決於各自的立場,或者說:P股。
比如刑部,非要定莊家的罪,主要是爲了顯示刑部工作的積極性和成效——破獲這種謀逆大案對刑部來說是可以對外宣揚的功績。
而工部和兵部,主要是因爲他們屬於徐世楊的嫡系,代表帝國的軍功貴族集團,是當初滅周(以及其他國家)的主力,因此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功績被人抹黑成“謀逆”。
皇帝想要嚴懲莊家的理由也是如此——他不希望自己被人說成得位不正。
至於反對嚴懲莊家的內閣成員,理由就簡單的多了——禮部認爲史家寫史書本來就是這樣,這件事情很正常。
就算是官方今後編寫周史,最好也把文仲對帝國的評價收錄進去,這樣至少能顯得帝國大度。
吏部、戶部,以及兩位次輔大臣也是差不多的想法,而且他們覺得帝國吞周算不算謀逆,其實是件很無所謂的事,因爲事實就是帝國贏了,大周輸了,這就足夠了。
至於徐世楊……
真有意思。
這是帝國皇太子對此案的第一個評價。
大家不明白此案到底有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因爲他們都不知道徐世楊的記憶中的歷史上也有一個與之非常類似的案子。
他記得,那件案子似乎也是湖州一個莊姓財主延攬天下文豪,給已經滅亡的前朝續史,結果被姓查的告發,引來了族滅之禍。
不過,那個時代,莊氏遇到的是以殘暴著稱,以蠻夷代華夏的韃子政權。
而這個時代的莊氏,很幸運的遇到了以民族主義立國的華夏。
“漢人有受教育的權利和義務,我們自然也有把這個時代發生的事完整而正確的記錄下來,流傳後世的權利和義務。”
徐世楊在案件樣本的背後寫到:
“我的意見很簡單,不管那些對帝國的評價是不是他們自己的看法,這都構不成犯罪,自然更不是什麼謀逆。”
“何況我可以確定文仲確實說過這些話,若是要定謀逆,那得先從楚國把文仲抓回來。”
“實際上,這個案子反而讓我覺得那些舊文人也並非完全一無是處。所以我允許莊氏繼續編寫《周史》,而且我允許他們查看前周的館閣檔案,和帝國內部十年前的檔案資料——我不是不允許他們查看更多資料,而是因爲帝國會議檔案有十年保密期,等秘期過了之後他們再逐年查看吧——反正編寫史書這件事,也不是一年兩年能夠完成的。”
“所以,周史案根本就不該存在。至於刺駕案,請刑部查找切實證據,如果莊氏並未參與,那就不要牽連過廣——即使連坐,我認爲牽連三輩人(父輩、子輩、平輩)就已經很嚴酷了——要記住,對待漢人,我們應當有更多耐心和同情心,以後只要不是十惡不赦,對漢人罪犯,應當本着‘少殺少判,寬大處理’的原則辦事。”
“還有,跟莊允誠(明史案主犯)說一聲,我希望有機會親自給《周史》做序。”
“啊,還有,派人查一查那個誣告莊氏的查繼佐。”
最後這句話純粹處於徐世楊對這個人的私人惡感,但估計得到暗示的刑部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這樣的人,說他一聲光明磊落是不可能的,總有些把柄可以抓住,然後就能讓他嚐嚐上綱上線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