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樓的主人姓季,名叫季英,四十多歲年紀。當他聽到酒樓掌櫃的派人來府中報信,說出大事了,幾位勳貴家的公子在酒樓裡被人打了 ,請主人趕快去看看時,他還並沒有感覺到多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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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類似的事也經歷過許多,無非就是公子哥兒們因爲爭風吃醋或者鬥氣使意,在他心裡,對此是很不屑的。有自家老爺子的威名在那兒震着,料想他們也不敢鬧的太過分。
本來不想去的 ,讓掌櫃的勸解勸解就行。後來想了想,反正中午在府中沒事,又好久沒去過酒樓了,順便兒去看看也無妨,那幫兔崽子們也是該好好敲打敲打了。
將門子弟大多同枝連理,季家自然也不例外。自從季氏雙雄歸老以後,家族中並沒有人再入朝爲官。這雖然有些遺憾,但季家在朝野之間的聲望,並沒有絲毫的減墜,這當然是得益於季家兩位老爺子在當年結下的四海善緣。
就算是到了現在,提起關中季家,無論黑白兩道,官民人等,也無不尊崇一聲,可見其名聲之大。
所謂“季氏雙雄”者,大漢開國名將季布、季心兩兄弟也!這兩兄弟都是原先的楚國人,自少年時,就任氣爲俠,名滿江淮之間,當地的江湖人士無不俯首隨從,聽其號令。
後來秦末戰亂,他們追隨着西楚霸王項羽,轉戰四方,以其智勇雙全,立下了赫赫戰功。尤其是季布,即便是在西楚霸王的無雙威名下,他還能在其麾下憑藉勇力名冠軍中,這個人的本事怎麼樣,就可想而知了。
後來,楚漢相爭時,就連當時的漢王劉邦,也好幾次敗在他的手下,要不是連老婆孩子都不顧的逃跑,有一回就差點被他殺掉了。所以等到項羽滅亡,高祖稱帝后,就特意爲季布發出了一道通緝天下的文書“敢有爲季布提供藏身之地者,殺無赦,夷三族!”
高祖爲了得到這兩兄弟,可謂是用盡手段。後來終於使他們歸心來降後,立即加以重用,恩寵無比,甚至超過了許多追隨他很久的嫡系心腹。
而季氏兄弟也並沒有辜負劉皇漢室的信任,終其餘生,一直忠心耿耿,爲國效力,立下了很多功勞。
季家的厲害,不僅在朝堂,淮楚以北的江湖,也都是暗中遵其號令行事的,可以說是黑白兩道,根基深厚,地位超然。
季布在景帝年間已經故去,季心老矣,專心靜修,不再管世間俗務。這一代的家主就是季英,此人繼承了其父之義烈也繼承了二伯的驍勇,雖然隱在鬧市,卻勢力通達天下。
在幾位得力手下的護擁中,來到月滿樓,掌櫃的連忙迎上來,把事情經過詳細報給主人,聽到發生衝突的雙方,季英心中一沉,頓感有些不妙。
他心中涌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次的事情必須好好處置,否則,有可能會給家族帶來麻煩了。
那些長安子弟,自然是素來相熟的,平日裡沒少來此,也算是他的子侄輩了,偶爾遇到時,對他口稱叔伯,執禮甚恭。
至於長樂侯元召的名聲,季英當然知道,這位如同星辰般閃亮崛起的小侯爺,他的全部資料,在季家手上也有一份。
季英曾經仔細的研究過元召所做的每一件事,試圖從中發現他的神奇來自何處,但他與許多人一樣,得到的結果也只是迷惑不解。季英想不明白,世間怎麼會有如此人物,他的本事都是從何學來的,難道真的有天賦之才,生而知之者?
當他把此疑惑去詢問那位季心老爺子時,這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微閉着雙目,淡然而笑,卻並沒有告訴他答案,只是要他自己去用心睜眼看世事,自然會知曉其中的因果,而不必緣木求魚。
季英聽不懂這些高深莫測,恭敬的退出來時,卻沒有聽到身後的喃喃低語:“人世間,五百年有聖人出,天道自有大任寄託,凡夫俗子豈能解其奧秘呢……。”
季英帶人來到樓上時,元召正扶了陸老頭出來。他自制的藥效果很好,那會兒給他服下後,不大的功夫就醒過來了。小冰兒幫着包紮了頭上的傷口,止住了血,看樣子應該無大礙。
陸家姐弟滿心感激,自不必言,見老父無恙,擁在他身邊,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小冰兒卻沒忘了師父說過的話,臨走時用劍敲了敲案角,一雙妙目含了煞氣,似笑非笑的看着縮在牆角兒的那羣人。
幾個紈絝人人帶傷,忍了心中怨毒,卻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見到她的眼睛瞪了瞪,似乎又有要發怒的跡象,年長些的酈平安無奈的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從懷中掏出兩錠沉甸甸的金子放到了案上。
兩錠金子足有十兩之多,小冰兒伸手拿過來,掂了掂,很滿意,順手塞到陸浚的懷裡,然後纔跟了師父走出來。
“長樂侯,就要這樣走了嗎?”
季英雖然沒有見過元召,但他一眼斷定,走在前面的這個白衣少年就是了。只是自己這一羣人登上樓梯口,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擦身之間,就欲離去,這讓一向心高氣傲的季英難免心中有些不快。
東方朔卻知道這家酒樓的底細,見對面這人在十幾條大漢的簇擁下,雍容華貴,氣度不凡,他立刻猜出這一定就是季家主事人了。
他緊走兩步,伏在元召耳邊說了一句。元召眼皮連擡都沒有擡,只是在嘴角哼了一聲,腳步沒停,繼續向樓梯口走去。
今天跟在季英身邊的都是季家子弟,走出去,那也都是在江湖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傲禮多尊,目空一切慣了的 。見家主發話,對方連搭理都不搭理,這如何能忍得!
“呔,小子,且住!我家主人問你話呢,你怎敢如此無禮,當這月滿樓是什麼地方了!”早有幾人閃步擋住了去路,怒目而視。
小冰兒見又有人擋路,她纔不管對方是誰呢,正好剛纔還沒盡興,舉劍就要竄過來開路。元招卻擺了擺手制止住了她。
“原來是季家人哦……呵呵!”他臉上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輕蔑、不屑、又有些惋惜。
季英見他如此懈怠,心中的不滿轉化成了怒意。即便是皇親國戚,當朝王公,到了這裡也是客客氣氣的。你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閒散侯爺,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擺譜?
季英臉色沉了下來,因爲這時他終於看到那羣從房間裡出來的傷號了。幾乎是人人帶傷,血跡斑斑,更有陳家和周家的那兩個,斷胳膊斷腿,已經成了廢人。
季英感到腦袋嗡嗡作響,今日之事必定難以善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羣人背後擁有的力量,這長樂侯下手也太狠了。難道就沒有考慮到會有什麼後果嗎?別說是他了,月滿樓這次也難脫干係。
“元召,你小小年紀,怎的如此不知輕重?下手恁得狠辣!即便你本事再大,就能這樣任意妄爲嗎?”
他這一開口,東方朔心中一沉,季家有近百年的俠義名聲,他滿以爲季家主事人出現,即便不會向着己方,起碼也會問清緣由,主持公道,給雙方調解一下。沒想到他開口就指責元召,不禁令人大失所望。
元召立住腳步,冷冷的撇了對方一眼,然後緩緩的開了口:“關中季家,好大的名聲。世間聽聞,當年乃祖季布,以任俠行義,天下聞名。我也曾心存仰慕,沒想到今日一見,後人竟不堪至此,與惡爲伍,沆瀣一氣,百年的名聲可以休矣!”
他語氣平淡,好似只是隨便品評,卻一語道盡這其中的關係。東方朔與小冰兒心中大讚,小侯爺說話從來都是一針見血,令人心中大快!
季英什麼時候受過這種言語!尤其是元召話中透出的意思,竟然是說他們家族浪得虛名,爲惡幫兇。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你個乳臭未乾的小兒!信口雌黃。今日你要不把話說清楚,就休想走出月滿樓半步!”
家主發怒,跟隨的族中子弟和手下們更是義憤填膺,今天竟然有人敢欺負到他們頭上來了,真是吃了熊心、嚥了豹子膽了!管你是什麼侯爺雞爺的,先打了再說。
十幾條大漢各執刀棒,呼啦啦涌過來,就要動手。正在這時,卻忽聽得樓外馬蹄聲動,在樓前停下,隨後一小隊紅袍白羽的騎士走了進來。
領頭的是個英俊的青年將官,一擡頭,正看到在二層樓梯口對峙的兩幫人,先是一愣神,然後手握劍柄,領着人就從樓梯上來了。
來到上面,四周掃視一眼,對別人理都沒理,徑直走到元召跟前,躬身施禮:“小侯爺,陛下有旨,宣你立即進宮!”
東方朔見到來人,不禁長舒了一口氣,把心放到了肚子裡。他剛纔是真怕啊!不是怕季家人把元召怎麼着,而是怕這對妖孽師徒再忍不住出手傷人,亂子就越鬧越大了。
東方朔從心裡對元召是很看重的。但這幫朝中勳貴們的力量太大了,朝堂軍中盤根錯節,水深得很。今天結下這麼大的樑子,他爲元召的將來很是擔心。
元召似笑非笑的瞅着面前的羽林將官,語氣中聽不出他是認真還是開玩笑:“襄哥兒,有人不讓我走呢,說是今天休想走出月滿樓半步。要不,你先回去跟陛下說一聲,等到什麼時候人家放我走了,我再進宮請罪?”
名叫曹襄的這位曹家千里駒,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去長樂侯府沒有找到元召,聽得是來了月滿樓,就一直尋來的。自從上得樓來,搭眼之間,早已看的明白,心下了然。這幫紈絝子弟是什麼德行,還有比他更清楚的嗎?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只不過後來分道揚鑣,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已。
只見他衝隨行的羽林侍衛打個手勢,自己掌扶劍柄,傲然而立,從骨子裡的驕傲之態溢於言表。
“小侯爺但請大步而行,有敢出言阻攔一句者,殺無赦!”
開玩笑!找時間與長樂侯親近還來不及呢,今日這大好機會,豈能放過。
自從北疆之行,見識到這位小侯爺的品行與威風,曹襄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以元召爲榜樣,激勵自己的進取之心,爭取在自己的手上,重現曹家當年先祖時的輝煌。
即便今日得罪了這裡的所有人,他也不在乎。不要說他有皇命在身,別人不敢怎麼樣,就算今日爲了元召亮劍染血,只要能藉此拉近彼此的關係,他也會毫不含糊,這就是將門子弟的果決之處!
曹襄,平陽侯曹參之孫也!包括季英在內,在場的所有人當然都認識。曹家更非一般勳貴之家所比,蕭、曹齊名,那都是大漢開國丞相!
如果借用一下高祖皇帝的市井話來說,那就是,不管多厲害的將軍呀還是臣子啊,只不過都是幫他逐鹿中原的獵犬而已, 在他眼裡,能幫他管理這些獵犬協調秩序的,只有兩個人:蕭何、曹參!可見在他心中的重量。
曹家雖然人丁單薄,但這一代的曹襄是非常優秀的,在十六歲的時候,就以騎射無雙入選爲未央宮宿衛,隨侍帝側。被稱爲曹家的千里駒,未來的希望。
“被皇帝宣旨入宮問對?是說的這小子?”
沒有人敢再輕舉妄動,人人心中驚疑不定。看着元召舉步向前,卻又側過臉對季英說道:“呃,那幫廢物啊,都不小心自己弄傷了,你要趕快好好找人醫治呀,要不然死上一兩個,月滿樓可要背黑鍋了。另外,看在季家先人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接下來的路,要好好看清楚了再走,一步行錯,萬事皆休!”
話音落入耳中時,人已走下樓去。看着那道在羽林軍護衛下遠去的身影,季英忽然有一種感覺,也許今天自己無意中釀成了一個大錯。
既然皇帝有旨宣召,自然是耽誤不得。元召見那陸家老頭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問明瞭住處,卻是就在綠柳巷邊,離得梵雪樓不遠,小冰兒既然左右閒着無事,自告奮勇要送他們回去,順便到梵雪樓去找靈芝玩耍。
元召答應下來,陸家父女三人謝了又謝,方纔離去。
把剛纔的事拋於腦後,一行人直奔未央宮,在元召看來,自己將來要做的事,早晚會與這些勳臣權貴們的利益發生衝突,既然如此,得不得罪他們,並沒有什麼關係,他也沒有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宣室閣中,皇帝劉徹穿着素白袍子,顯得臉色有些黯然。元召並沒有多問,只是靜靜的呆在自己的位置上,聽皇帝三言兩語的對他說了早朝的大概情況。
看來這位名垂後世的偉大帝王,現在的權威還不怎麼樣嘛!也難怪,他到現在也還並沒有做出什麼震驚世人的功績。雖然巨龍心中有遼闊的夢想,但束縛的枷鎖還並沒有打開,困局依然存在。
“元卿,可有什麼想法?爲何沉默不言。”
見他在低頭想事情,老半天沒有說話,御案後的人開了口。
夏日的未央宮有些炎熱,但這處宣室閣所建的位置很特別,涼風習習,十分清靜。當初的建築師一定是位精通天地方位的高手,所以才選了這麼一個最佳的地方,成爲幾代帝王靜心修養參研大事的所在。
“陛下,小臣聞之民間有諺語說道,善始者,必須善終,方能取信於人,以成其事。這些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陛下英明睿智,自然不需要小臣多說。”
劉徹面無表情,眉頭動了動,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小臣知道,陛下對於這萬里河山,心中自然有一番大謀劃,至於陛下的雄心到底有多大,您不說,小臣也不會多問。我唯一知道的是,既然已經決定開始的事,又怎麼能因爲一點小小的挫折,就草草收場,半途而廢呢!”
元召擡起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劉徹雙手伏在案上,盯着他的眼睛。
“元卿,你可知道,朕這次遇到的可不是小小的挫折,而是銅牆鐵壁!何況,朕既然身爲天子,又怎可妄自違背天意啊!”
元召並沒有絲毫的氣餒,他站了起來,面容堅毅,神采飛揚,彷彿面前出現的就是神州萬里、錦繡山川。
“天意?呵呵,此人間,是誰判定的天意?又是誰說的天意不可違?小臣對此說不敢苟同!我倒是聽說過一句話,叫作‘人有恆心,定能勝天’。想我大漢朝炎黃後裔,赫赫威嚴,立朝至今,國力日盛,正是如同紅日初生、大江奔涌的時刻。陛下正應該乘先帝創立的這大好局面,開拓進取,奮發圖強,以振國威,建立不世之基業!豈能因爲某些頑固之人,爲了一己私利的百般阻撓而心生怯意呢?臣元召,願請旨,甘爲陛下之開創偉業,保駕護航,爲劍鋒,爲刀芒!無論前方是魑魅魍魎,還是鐵壁銅牆,有自不量力者,妄想阻擋者,管教他們都變成擋車的螳螂,碎骨粉身,爲腐朽陪葬!”
“壯哉!少年鋒芒,爲我元卿!你既有如此膽略,朕又何懼天災人禍乎!”
大漢天子劉徹,這位炎漢第五代王位繼承者,拍案而起,胸懷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