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長安城,沒有陽光,東方剛剛露出的朝霞,早已被翻滾的烏雲遮蓋,天空如同鉛墨。
元召站在玄武大街的正中央,雙手攏在袖間,默默的看着緊閉的信成候府大門。
從西山吹來的風,夾雜着潮溼的空氣,風滿袖,拂起他一身素袍的綬帶和襟角。他的頭上沒有任何冠帶,一根烏木簪子把頭髮隨意的紮在了腦後,鬢角有些凌亂,雙眉如劍,眼角眉梢不再是往日的和氣,隱隱有懾人的鋒芒一閃而逝。
一輛普通的馬車就停在他身後十步之外,坐在車轅邊的是那個名叫陸浚的孩子,小侯爺答應了他,帶他到這兒來接姐姐回家。
一切消息都指向昨夜的那些勁裝大漢最後進入了信成候府,他們甚至囂張的連掩飾行蹤的功夫都懶得去做!
是啊,誰會去爲幾個非親非故的平民百姓出頭呢!在他們一貫的思維中,森嚴的階層壁壘如同不可逾越的鴻溝,兩者的地位判若雲泥。他們這些家族,只要不是吃飽了撐的去起兵謀反,別的都不是什麼大事!
再說了,以前這樣的事做的還少嗎?那些平頭百姓,無根無底的,惹到勳貴們頭上,死了就是死了,還能怎麼樣?偶爾遇到有些官場關係的,最多也就是打發點錢財了事罷了。還從來沒有人敢不開眼到與他們硬抗過,那樣的下場只會是慘不堪言。
因爲,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作對,面對的都不會是這一個人,而是他身後的強大豪門、與之同進退的一個勳臣團體,甚至是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半個朝堂!
然而,今天就有一個不開眼的人,來到了這條勳貴豪門聚集的玄武大街,站在了信成候府門前。他孤身一人,來點名要求信成候酈寄交出被抓進府中的那個姑娘。
北方玄武,重攻伐,掌威權,主生死!
住在這條街上的家族,都如同靜伏於水中的千年老龜,平時不見動靜,但一有風吹草動,便會吞雲吸水,露出崢嶸。
街上杳無人跡,但信成侯府門前的一幕,只不過在元召等待的這一炷香時間裡,已經傳到了許多人的耳中。
侯門高第,重臣之家,許多人推開了食案,停止早飯,命人喚來手下的心腹幕僚,探討着這背後隱藏的涵義。
未央宮中,看完西鳳衛暗探呈上來的整件事情始末,依然素服的皇帝站了起來,室內徘徊幾步,來到牆邊的劍架旁,一伸手抽出天子劍,流光溢動,且試劍氣!
“這就要開始了嗎……小子,如果這次你能助朕成此大功,朕保你一世富貴,榮寵無極!”
萬里江山,且待描畫,劉徹胸中鬥志大盛。
“來人,傳東方朔、李敢來見。”
而同一時刻,長樂宮禁苑深處,聽完老秀魚簡略的訴說,竇太后把喝了一半的銀耳蓮子粥放下,用湯勺輕輕攪動着,旁邊的宮女連忙遞過素帕,她接過來擦了擦手。
“這孩子還太小了,皇帝也心急了些,怎麼可以把這麼艱險的事交給他去做呢!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那些人的心可都狠着呢……唉!秀魚啊,你去暗中照應着點兒吧,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莫要讓人傷到他一絲一毫。”
“老祖宗且放寬心,有秀魚在,一定佈置的穩穩妥妥,萬無一失!”
這位三十年前叱詫風雲的西鳳衛大統領,恭敬施禮,神色堅毅。竇太后輕輕點了點頭,世間俗務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有這個文皇帝曾經託夢叮囑她要好好看護的孩子,成了唯一的心頭念念。
身後無論發生了什麼,有多少幫助有多少敵人,對於元召來說,他都沒有放在心上。現在,他只是靜靜地盯着那扇門,等待着裡面的人出來。他希望會有一個較好的結果,只要那個姑娘被安然無恙的送出來……。
信成候府的大門終於從裡面被打開了,一羣人簇擁着一個老者從裡面走了出來。看樣子大約有七十多歲年紀,他掃視了一下門前,目光與白衣少年相遇了。
“你就是等着要人的那個什麼姓元的小子?哈哈!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見自家老爺子問話,身旁的護衛管家們都陪着笑臉湊趣,在他們看來,難得今日老爺有興趣,親自垂詢搭理對方,這小子還不趕緊知趣一點兒,軟語相求,說不定老爺子心情大好之下,就饒過他孟浪之罪。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元召擡了擡眼皮,輕蔑的撇了一眼侯府上方的那塊匾額,然後冷冷的笑了笑。
“想必你就是封爵爲信成侯的那個酈寄吧?廢話休要多說,讓你那些不成器的子孫趕緊把人交出來!我沒工夫和你們浪費時間。”
他口齒明晰,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臺階上府門前的一羣人,有片刻的愣神兒,都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你說什麼?你小子剛纔說啥?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終於反應過來的管家,跳出來,臉色發黑,一手指着元召,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其餘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太氣人了!這小子會不會說話呀?這是故意來找死的吧!老爺的名諱,這世間敢有人這麼叫?
聽到這麼不客氣的對話,酈寄卻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千年的狐狸早已修煉成喜怒不形於色的外表。他擺了擺手,制止住衆人的聒噪,不怒反笑。
“呵呵!你這娃娃倒是有趣。只是可惜呀,就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口出不遜之詞,難道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酈寄已經好久沒有過對手了,寂寞的感覺,如劍客藏劍,無人欣賞。因此對方雖然是個如此弱小的對手,卻禁不住想戲弄一番,以搏一笑。
然而他想錯了,元召不是來陪他消遣的,這個弱小的少年,也許就是催命的閻羅!
元召伸出手指,神色肅然,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皇天后土,乾坤朗朗。我腳下所站,爲大漢長安,我眼中所見,爲華夏疆域。天高地厚,自有人衡量,法律森嚴,也無人可以超出度外!”
酈寄一愣,這小子好大的口氣!他正眼仔細瞅了瞅元召,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少年,立下過一點微末的功勞,就張狂到敢來這兒叫板了?
還沒等到他再說什麼呢,身後一陣腳步聲響起,從後院兒出來一羣人,來到他的身邊,先躬身見過了禮,然後轉過身去,對臺階下站着的元召橫眉冷目,呵呵而笑。
酈寄看到是酈平安和他的那幫兄弟們,微微頜首點頭,既然是小輩們的事,就讓他們自行去解決吧。自己再和那小兒鬥口,卻是顯得自降身價了。
“姓元的小子,你不是來要人嗎?好啊,現在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昨晚的事,就是我們兄弟派人乾的,你能拿我們怎麼樣?呵呵,你不是很厲害嗎?兄弟們身上的傷,早晚也會在你身上討還回來的,你自身都快要難保了,還敢來管別人的閒事!”
馬車上的陸浚聽到這話,早已掙扎着跳下來,哭喊着:“你們這羣惡賊,還我爹爹,還我姐姐!”
元召伸手挽住了他,示意他不要衝動,在後面等着。
“我們之間的帳,慢慢算。現在,先把昨晚你們抓來的那姑娘送出來,我要帶她回去。”
元召臉色變得很冷,他的耐心幾乎將要耗盡,如果不是強自壓制着,免得壞了大事,他真想拔劍出手,大殺四方,方能消解胸中之氣!
酈平安悄悄看了看酈寄的表情,見他手捻鬚髯,臉色陰沉。知道自家老子已經對眼前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動了怒氣,這就好辦了,自己這幫人就算把事情做的過分了些,想來各家叔伯們也會出手庇護的。
“恢哥,人家還不死心呢,都打上門來了,哭着喊着要那姑娘呢!你看,要不要還給他啊?哈哈哈!”
他這句話說出口,幾個紈絝臉上神情各異。有陰笑、有殘忍、有暢意、還有報復過後的快感……!
名叫陳恢的青年公子臉色蒼白,缺失的左臂,包紮得嚴嚴實實的,神色彪悍,如鷹隼般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元召,露出殘忍的冷笑。
“好啊,可以還給你!反正本公子也已經不稀罕了。雖然已經算是多少出了口氣,但還遠遠不夠,這斷臂之仇,早晚會親手在你們師徒身上討回來的。哼!來人啊,送人,省的他們在門前糾纏不清,擾了酈伯伯的清淨。”
隨着他的吩咐,有幾個護衛擡着一個用白麻布緊緊包裹着的人從院裡走出來,站在高高的府門邊,隨着陳恢一揮手,幾人用力扔下了臺階。
從聽到陳恢的說話時起,元召的一顆心就在往下沉。他有一種預感,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情況,可能已經發生了。
臺階很高,高的分隔了貴與賤,人與魔!烏雲很暗,暗的分不清這是魔域還是人間!
元召擡起頭,看到蒼穹黑色翻滾,熱血想要衝破頭頂,化爲利箭,攪亂這千年的鐵幕!低下頭時,那白麻布卷剛好滾到了他的腳邊,繫着的布條掙斷了,那捲麻布如同一方白毯,攤開在了玄武大街的正當央。
名叫璐兒的陸家姐姐今年剛剛二十歲,她生的很美,如果繼續與老爹還有弟弟過他們安穩的生活,過幾年也許會嫁個溫良的人家,會有一個疼愛保護她的男子,生幾個孩子,如這世間無數普通人一樣,過完平凡而滿足的人生……。
可是,那些美好都已經與她無緣。昨天還在憧憬着給親人攢錢添置新衣的女子,現在,已經香消玉殞、魂飛魄散。
躺在白麻布上的身體,全身赤裸,遍佈各種傷痕,也不知道生前經受了怎樣的折磨。一雙美麗的眼睛定定的直視着天空,眸子裡依然清澈無瑕。
元召只看了一眼,擡起頭時,垂下衣袖,蓋住了她的臉。他不敢再去看那無邪的容顏,手顫抖着,替她闔上了雙眸。
陸浚早已肝膽皆裂,他連滾帶爬的撲上來,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死死的抱起姐姐的頭,搖晃着讓她醒過來。
一雙手把他隔開來,那雙手很有力。淚眼中,陸浚看到元召蹲下身,一絲不苟的用那方白麻布把姐姐的身體重新包裹了起來,然後負在背上,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一手伸出來,指向臺階兒上高高站着的那羣人。他的話就響在耳邊,小陸浚聽得清清楚楚,在他往後的生命中,一個字都沒有忘記。
“有什麼還沒做的,就趕快去做吧,趁你們還活着。今日天黑之前,若此冤仇不得報,我元召枉生在這天地間!所有作惡的人,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說完這句話,元召並不停留,拉了陸浚跳上馬車,把璐兒小心地放在車廂裡,打馬衝出玄武大街,疾馳而去。頭頂烏雲更厚,雷聲將起。
酈寄皺了皺眉頭,他回身掃了一眼,剛纔還得意洋洋的那幫小子馬上低下了頭,做出認錯的樣子。
信成侯嘆了口氣,責罵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都是在眼前長大的孩子,雖然做的確實有些過分,但看到他們身上的傷,這個時候就不便再責罰了。
何況,剛纔那小子也太猖狂了,還撂下狠話,這是對這條街上的人宣戰了?好啊!接下來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本事。這麼多年的蟄伏,老胳膊老腿兒的也正好想活動活動了。
“都各自回家去吧!小兔崽子們,整天惹事兒。這次就算了,不罰你們了。回去和你們的老子爹打個招呼,該養傷的養傷,最近就不要到處亂跑了。”
衆紈絝一聽,登時都放下心來,既然身爲大家主心骨的酈伯伯都這麼說了,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當下各自在隨從的護衛中,分別回家去了。
此時時辰還很早,未央宮外,百官開始聚集,今日的大朝會即將開始。很奇怪,今天人來的特別多,也不知道是聽到了什麼消息還是怎麼的,反正只要有資格上殿的,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
身在長安爲官,消息如果不靈通,那哪兒行啊!不管是從什麼渠道得到的消息,也不管各人心中有什麼打算,每個人都從今天的陣仗中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丞相田玢在心中不停地盤算,推測着今天朝會上可能會發生的事。這隻老狐狸,已經預感到今天會很不妙,也許會有大事發生。因爲他看到,自從退隱後已經許久沒有來過朝堂的竇嬰,竟然出現在了宮門前,被許多大臣圍在中央,在互相寒暄着。
這位德高望重的託孤老臣,他突然出現在這兒,絕對不是無緣無故閒的來溜達的!而能夠支使動他的,也就是隻有皇帝和竇太后了。
“看來今天要小心一點兒了,有些話一定要想好了再說啊……!”田玢暗自思量。
與他有着同樣心思的當然不在少數,爲官之道,就在於關鍵時候的站隊,一步對,可以昇天,一步錯,也可以入地!所以在這樣的時刻,一點兒都分心懈怠不得。
鐘聲敲響,宮門大開,文武百官列隊入內,含元殿高高的御座之上,皇帝劉徹早已經提前等待着了。
轉過一條又一條街,馬車從北城行駛到西城,元召心中如同烈火焚燒,身邊的孩子在低聲飲泣,隱雷滾滾天邊。
他曾經聽說過無數的人間之惡,也曾經目睹過無數的悲歡離和,可是一切都比不上今天讓他憤怒。
馬車行駛的途中,不時有人跟上來向他稟報幾句什麼,各處的消息,各個關鍵人物的反應,都隨時在他心中比較、運籌、計算得失……。
這是一場戰役,既然已經開始,就要贏得酣暢淋漓。他要的不是從身體上消滅敵人,只是那樣的話,他早就拔劍去做了。他原先想要的是,讓那個階層整個屈服,即便不能作爲助力,也要讓他們交出全部權力。
但現在,他改變了主意,既然已經淪爲罪惡的毒瘤,唯有引劍一快,徹底割除掉了!就讓那所有的惡之源,成爲身後這具失去生命的美麗軀體的陪葬吧!
馬車又轉過一條街口,馳進了昨夜失火的那條巷子。嫋嫋青煙還未散去,瓦礫遍地,一片狼藉。
隨着消息的傳播,加上有心人的引導,越來越多的長安民衆聚集到了這裡。人羣中,有人在講述着整件事的始末和背後指使之人的罪惡,夾雜着那些失去家園之人的哭泣聲就在耳邊,憤怒之火,在每個人的心中越燒越旺。
長期以來,那些權貴豪門的壓迫和欺辱,幾乎在每戶平民人家都曾經遭受過。沒有人會甘心受辱,只不過是忍氣吞聲罷了。
此時距離春秋戰國時代也不過百年時光,那些烈烈風骨雖然已經湮滅了大半,但總有些還遺留在人的心底。今天,它們開始活躍跳動……!
彷彿感受到了人羣的躁動,怕鬧出什麼意外的事情。長安令王放與巡武衛的帶隊校尉商議了一番,開始命令手下驅散人羣。但適得其反,反而更加激起了人羣的憤怒。
在混雜其中的某些人組織下,彙集在這條街道上的幾千長安民衆開始咒罵與反抗。就在這一片混亂之際,一輛馬車出現在了巷口。
“陸浚,雖然你年紀還小,但你要記住我說的話,在這個世界上,報仇雪恨要想來的痛快,就要自己親手去完成!現在,我借給你一件武器,那就是民衆的力量。去吧,去把那些悲傷都說出來……復仇,就在今天!”
元召盯着小陸浚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肩頭,手掌很輕,重量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