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山林濃密。這裡不是熟悉的草原,更不是北方的家鄉。雖然認真說起來,他的身上流淌着一半的漢家血脈,但他的歸屬終究還是草原。
終南山,周圍的山麓真的是太廣闊了。廣闊到即便是世代生活在長安附近的人,有時候也會迷路的。更不要說外地人了。
餘丹王子記得那年曾經來過這裡,可是他怎麼也找不到去往長樂塬上的道路了。從昨天下午來到這裡後,轉到天黑,依然沒有走出這方圓十里。
跟在他身邊的人並不多,都是忠心的“飛火”勇士。人世間,在暴力面前,並不是所有人都怕死,總有些忠誠的信徒奉守着一種承諾,這種事,無關賢愚,無關種族。漢人中有流傳千古的義士,匈奴人,自然也有傳唱草原的英雄。
兩年前發生在匈奴王庭的那場鉅變,單于珺宸死後,大部分的人都投降了羿稚邪,屈服在了新單于的威嚴下。這些人,有些本來就是羿稚邪的部從,有些就是爲了生存的需要。
雖然也有爲了自己的利益不肯順從的,但都很快遭到了滅亡。羿稚邪的手段素來毒辣,對於頑固者,他絕不會姑息遷就。一個連自己的父王、美人都可以毫不猶豫殺死的人,還有什麼能讓他憐憫的呢?
早已被老單于期許爲繼承人的小王子餘丹,在羿稚邪的清除名單中,更是必死之人。然而他終究沒有死,在“飛火”勇士們的保護下,歷盡九死一生,終於還是逃了出去。
在這件事情上,已經在草原上傳承了近百年的王庭守護者“飛火”,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分裂和蛻變。
“飛火”從一開始誕生在那位草原之王的手中起,奉行的宗旨,就是忠實維護單于可汗本人的意志,守護王庭的安穩和草原子民的福祉。
然而,新單于羿稚邪的王位來的不正,可以說是一場篡奪。這樣的結果,被許多忠誠的王庭衛士們所不認可。在他們心中,老單于可汗曾經指定過的餘丹纔是繼承王位的最佳人選。
追殺與逃亡的歷程,當然很兇險。有許多勇士在路上死去了,剩下的護着小王子逃到了草原的大西北,翻過陰山,最後流亡到了最西邊的大月氏國。
寄人籬下的日子自然不好過,這兩年多來,這些流亡者們,無時無刻不在密切關注着草原上的消息。憑着殘酷的鐵血手段,新單于的政權已經逐漸穩定下來,並且開始了新一輪的掠奪,並漸漸贏得了草原子民的擁戴。
這些消息,令人沮喪。復仇、回到王庭……這些曾經的希望火花,在一天比一天暗淡。餘丹卻與隨從們整天所想的不同,已經在這兩年的廝殺與掙扎中成長起來的匈奴王子,也想早一天有能力回去,但他不是爲了奪回那個王位,而是爲了救出自己失陷在王庭的阿姆。
每當望着東邊的一彎新月斜掛半空,想起那些在阿姆身邊承歡的日子,餘丹的心都要碎了。草原的傳統,父親死後,當家的兒子不僅會繼承他的全部家業,還要繼承他的全部女人。
那個殘暴的哥哥羿稚邪會對自己柔弱的阿姆怎麼樣呢……他不敢想象下去!
“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有機會回到草原,阿姆要是毫髮無損,不管你曾經做過什麼壞事,都可以原諒你。要是你對阿姆做過了什麼……不管有任何理由,你都必須死!”
無盡的蒼穹下,這是餘丹王子對着草原的方向所立下的誓言。身爲大漢和親公主的阿姆,是他生命中最神聖的所在,容不得一點玷污。
時間消磨,重回草原的日子彷彿遙遙無期,更不要說那些復仇的奢望。然而就在這低迷與無助中,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通過潛伏在匈奴王庭的暗探傳了過來。
自從馬邑之圍漢匈開始交惡以來,兩國終於在邊境大規模開戰。最新的結果是,大單于羿稚邪親自組織率領的入侵行動,以失敗而告終。近兩萬匈奴鐵騎,死在了雁門關外,可以說是損兵折將,鎩羽而歸!
所處的立場不同,態度果然是不一樣的。雖然死的也是同族的匈奴人,但在這些流亡者心中,涌起的卻是巨大的驚喜。
在追隨着餘丹王子的隊伍中,除了幾百“飛火”勇士之外,還有幾個從小教授他漢學啓蒙的文士,他們都是當初因爲各種原因來到草原的,被老單于任命爲了最喜歡的這個小兒子的老師,教授漢學。
他們幾個倒是忠心,感念當初的恩德,追隨在餘丹身邊,替他出謀劃策,卻也是緩解了不少危難。
聽聞到這樣一個重要的消息,他們馬上意識到,一個巨大的契機也許就在眼前。戰國經典、春秋戰略中,有的是合縱連橫的例子。在這些精通史事的文士手中,隨便借鑑一下,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於是,在派人詳細的瞭解了這次的兩國戰情之後,一個成竹在胸的方案就很快制定出來。必須馬上派人去漢朝聯絡,匈奴王子餘丹願意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組織起陰山以西的匈奴部落以及說動大月氏國,協助大漢皇帝,共同對付匈奴單于,剷除羿稚邪,重新恢復國與國之間的和平局面。
餘丹有必要親自去一趟長安了。這一方面是因爲這麼重大的事,只有他親身前去,才能表現出誠意。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因爲他與那個地方的一些人有着某些淵源。
所以,他今天站在了這裡。不遠萬里,從西北遙遠的陰山腳下,來到了終南山下。他想要先去見見那個人。在“飛火”勇士們綜合而來的資料中可以知道,當初曾經共同相處了一個秋天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爲長安內外舉足輕重的人物。
熊熊的篝火燃燒起來,山間的夜晚已經有些冷。既然已經迷了路,就只得在此暫且休息一夜,好在,露宿野外這樣的事情,對於他們這些什匈奴人來說,早已習以爲常。
他們的位置就在林間靠近山路邊緣的地方,能跟在餘丹身邊來到中原的,自然都是最忠誠的勇士。十餘人的首領名叫離竿,當初曾經也是“飛火”中的大統領,如果繼續留在匈奴王庭,現在應該也得到了新單于的重用。只是他選擇的道路,是舍卻高位,繼續保護餘丹王子。
這次以他爲首,挑選了勇士們當中武藝最高強的十幾人跟着前來,爲了不出什麼意外,都喬裝打扮成漢人模樣,而餘丹就扮作一位富家公子。稍微富態些像是管家跟着的,是名叫平式的謀主,他便是餘丹的漢學啓蒙師者。
雖然對此行懷着巨大的期望,但在事情還沒有開始之前,心中總是有些忐忑不安。此時在火堆旁說起來,長夜無事,不免又對可能會遇到的幾種對方反應細細的推測一番。
驀然,山腳背後不遠的地方,有馬匹的嘶鳴聲響起,隨後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傳來。
離竿一驚,連忙打個手勢,早有人迅速撲滅了火堆。在這山林之間,又是深夜,摸不清對方來人的底細,爲了餘丹王子的安全,還是小心些爲妙。
他們所處的地方地勢較高,又比較隱蔽,一行人伏到山岩之間,悄悄地向下面看過去時,卻見火把照亮之下,有幾匹馬慢慢行來。
半明半暗之間雖然瞧的不是很清楚,但對方顯然都是些身手敏捷的漢子,手中兵刃的寒芒偶爾在光影中一閃而過。略微聽得幾句他們之間的對話,卻好似是一羣人在這附近進行什麼狩獵的活動。
原來是些打獵的人,那倒沒有什麼妨礙之處,只要不是一些山間匪徒就行。想必他們也不會橫生枝節的來找麻煩。
這會兒,天上的月亮卻正圓,銀輝灑遍山野。走到這附近不遠時,那幾匹馬上掛着的獵物,已經可以看的清楚,看樣子每個人都有不小的收穫。
一陣山風吹過,林間樹木嘩嘩作響,令人不禁遍體生寒。離竿身手高超,經驗豐富。察覺到這風聲中竟然夾雜着一種腥臊之氣,不禁心中微微吃驚,暗叫不好,這一定是有猛獸出沒的前兆。連忙低聲吩咐,讓衆人加強警戒,把餘丹護在中央,都瞪大眼睛不可鬆懈。
果然不出他所料,對於危險的警覺,馬兒有時比人還要敏感。那幾匹馬開始咆躁不安起來,馬上的幾個騎士顯然很年輕,他們卻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一面用力拉住繮繩控制馬匹,一面還在互相打趣。
“周頭兒,你到底還會不會騎馬啊?不會是剛剛歇息了這幾天,馬兒都開始不聽你的話了吧!哈哈!”
“是啊是啊!虧的昨天去挑馬的時候,你還厚着臉皮去求小侯爺,非得要這匹大青馬。你看,它看不上你了吧?連帶着我們的馬也被它帶壞了。籲、吁吁……!”
幾個人的馬卻是越發的不安,連連用力帶繮繩,卻也止不住它們想往斜刺裡逃竄。名叫周霸的年輕校尉終究經歷的事情還稍微多點,他猛然想起曾經聽人說過的一些事,顧不得手下兄弟們的調侃,連忙大喝了一聲。
“都小心點!可能有危險……。”
他的話音還未落,左邊十餘丈外的林中“昂嗡”一聲震嘯,響徹山崗,草木分處,映着月光,有獸眼如同兩盞明燈,一隻斑斕猛虎閃現出來!
這百獸之王一出現,馬匹根本就站不住,腿都軟了,跑都跑不了,即便是這些雄駿的戰馬也不例外。
這隻虎,身形威武龐大,和半大的牛犢子也差不了多少了。正是一隻出來覓食的成年下山虎!所有人都心中暗生凜意,離竿等人早已把兵器暗暗的握在手中。雖然這隻虎隔着他們很遠,方向是朝着那些打獵人去的,但他們也是心中很緊張了。
周霸更是大驚,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就突然蹦出這麼個大傢伙來,說不害怕那是假的。這一小隊的四五個兄弟,在今晚的狩獵活動中,正是他負責帶領的,要是任何人出了一點兒意外,他就沒臉回去了。
“周頭兒,有老虎哦!我們快上去殺了它吧,哈哈!今晚的收穫,肯定沒有人比得了我們了。”
四五個都是年輕的小夥子,也曾經都是走馬鬥狗的長安子弟。北疆戰場初次對敵首戰,就取得了巨大的勝利。回來後,榮譽已經使驕傲的姿態佔據了他們的心中。因此,對於突然出現的一隻老虎,並沒怎麼放在心上,反而都躍躍欲試。
然而,他們想錯了。百獸之王的厲害,可不是三五個匈奴騎兵所能對比的。老虎發現了獵物,又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聲,然後猛的就竄了過來。
周霸已經來不及多說,老虎來的太快了,連拉弓搭箭的時間都來不及。他從自己那匹渾身發抖的坐騎上一躍而下,翻腕之間,漢刀已經脫鞘而出,擋在了幾位兄弟的身前。
雙腳剛一落地,他一面口中大喊“趕快躲避!”,一面閃目去看時,那大蟲只不過兩個縱躍之間,就已經來到了身前。帶着勁風,疾如閃電,撲將過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撩刀直刺虎的前胸時,刀卻走空,順着它光滑的皮毛擦了過去。眼見一張血盆大口就在面前,周霸亡魂大冒,拼了命的把身子向旁邊躍開去,卻覺得後背如同被擂了一鞭似得,一頭栽倒,借勢翻滾幾下,方纔爬起來,被虎尾巴掃中處只覺得火辣辣的疼。
那虎沒有咬到獵物,落地之後繼續前衝,又朝那幾個人撲去。這一切只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聽到周霸的示警,那四五個跟着出來藉機磨鍊的黑鷹軍士卒也察覺了不妙,火把落地,剛要有所反應,可是手中的弓箭還沒有舉起來呢,老虎已經又撲了過來,眼見爪牙到處,這幾個人勢必非死即傷!
就在這危急時刻,弓弦聲響起,一箭破空而至,正中老虎的後頸,那虎吃痛,噗得落下地來。低吼咆哮,卻是更加觸怒了獸性。
然而,還沒有等它繼續逞兇呢,連續幾箭從同一個方向連珠而至,沒有一箭落空,全都射中了它的要害,大蟲終於站立不住,翻倒在地,抽搐咆哮了一番,就此不動了。
早已躲閃到一旁的周霸和他的手下兄弟們,躲過一劫後,心中怦怦亂跳,此時呆呆的瞧着,已是萬分佩服。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來救了他們。看這份發箭的準頭和勁力,除了飛將軍本人,天下還有誰能?
皎潔的月光下,幾匹馬在主人的催動下,開始向這邊走過來。然後有呼哨聲響起,遠遠的有幾處相應和,想必是在互相傳遞消息。
幾十丈開外的山岩暗影中,餘丹忽然心中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他憑着直覺,那羣人中的某個影子很熟悉,他的心裡開始激動起來。
“謝過將軍救命之恩,飛將軍威武!”
沒等那十餘騎走到近前,周霸幾人早已經迎上前來,抱拳行禮,真誠感謝。
今晚的所有人都沒有穿盔甲,也沒有穿軍服,都只是勁裝打扮,李廣也不例外。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他下得馬來,走到那隻躺在地上的老虎身前看了幾眼,回過頭時,臉上帶着某種有些感慨的笑意。
“好小子!想我李家世代以善射馳名,而老夫更是浸淫此道大半生。沒想到今天竟然輸給你,世間自有天生奇才異稟者,令人不得不服啊!哈哈哈!”
在場之人親耳聽到飛將軍竟然在箭術上甘願認輸,不禁心中大震。再次看向正從馬上下來的那個少年身影時,胸中的崇敬之情不由得又加了幾分。
“原來……原來此虎是將軍與小侯爺共同所殺的啊?呵呵,小侯爺神射術……那個,好厲害!好厲害啊!”
周霸這時候已經聽隨從而來的公孫戎奴等人略微說了幾句剛纔的情形,心中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是直腸子的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感情了,話語間不免有些期期艾艾的。
元召笑了笑,見他們都沒有受傷,這才放下心來。見那虎身上共中了五支羽箭,其中的三支正是自己所射。每支鵰翎箭都深深的射進虎身要害處足有半支箭桿,受創極重,所以這個龐然大物才死的這麼快。
原來,今晚夜獵,黑鷹軍這些年輕人得到消息,軟磨硬泡,非要跟着來不可。元召想了想,左右無事,就答應了他們,權當是夜間拉練一次,反正有李廣和自己跟着,也出不了什麼事。
當然也不能全部出動,那樣動靜就太大了。答應下他們以後會多舉行幾次,每個人保證都有機會,這才帶着三百多黑鷹精銳縱馬南山,馳騁夜獵。
他們這些人卻是分成了幾組,分別從不同方向合圍。剛纔聽到虎嘯聲,在附近不遠的元召怕有人出意外,連忙趕過來,卻正看到周霸幾人遇險。搭箭射虎之際,卻是李廣也正好上弦,兩人同時出手,飛將軍發出兩箭的功夫,元召已經是三箭離弦了,所以李廣查看完準頭和勁力後,才誇讚認輸。
兩人這樣高超箭術,不僅黑鷹軍衆人大聲喝彩,就連藏在暗處的離竿等“飛火”高手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一片讚歎中,卻見月光中的少年緩緩回過身來,臉上帶了和煦的微笑,恍惚間,依如當年模樣。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既已相逢,爲何不出來相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