悽風冷雨,宮殿深重。長樂宮門前碧樹落葉滿地 ,碎花凋零。
天下諸侯,朝覲長安,最後一次來拜見了長樂宮主人。竇太后病重的消息,終於傳出了宮外。這位曾經看護江山的老人,生命如同風中殘葉,即將走到盡頭。
本來懷了滿肚子的怨氣和不甘心,希望在老祖宗面前再爭執一次的諸侯王們,看到斜倚在錦榻上,面色平靜依然的竇太后,積威之下,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的。
覲見過程中,她只說了一句話,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奢望。
“各安本分,可守富貴。”
隨後就揮了揮手,帷幕垂落,隱於九重。忠心耿耿的總管侍衛禮送所有人出門。“推恩令”就此已成定局。
三日後,聽到消息的齊國劉廣等七八位各諸侯公子爲首,聯合所有諸王公子們,一起上表未央宮皇帝陛下,就“推恩令”一事,感恩戴德,表達了最真摯的感激和擁護支持。
之後,樑王上書,表示願意獻出封地內的一座鐵礦山,以供朝廷統一調度使用。都江王、鄒邑王、蜀王等素來對朝廷畏服的諸侯也表示了相同的意思。更有傳聞說,已經有不下十五六家王爺們遵從皇帝命令,秘密的會見過了尚書令元召,至於具體商談了些什麼,當然無人知道。
所有這些不好的苗頭,使諸侯們之間開始矛盾分化,逐漸形成不同的陣營。
而幾天後發生的“祭高廟”事件,更是使不肯歸服天子意志的部分諸侯,得到了真正的打擊,一向溫情脈脈的皇帝,終於露出了獠牙!
按照漢朝制度,諸侯王每年秋後到長安覲見,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到宗廟去祭拜祖先。
這項活動,稱爲“飲酎”,這是皇帝每年必須親自主持的大祭。“酎”是正月開始釀造,到八月飲用的醇酒。飲酌時,所有參加祭祀的諸侯王,都要貢獻助祭的黃金,稱作“酎金”。
這種敬獻祖宗的酎金有規定的分量和成色,當初叔孫通制定的時候很嚴格,諸侯們也按制遵守,但越往後來,就越應付了事了,反正也只是一種形式而已。
敬獻黃金的數量,是根據各封國屬地內的百姓人口計算的。每千口奉金四兩, 人口越多,送到長安來的金子數量就越大。
這對諸侯王來說,是一項沉重的負擔,總是有些不情願的。他們想,這筆錢終歸是要落到國庫中去,也分不出是誰獻的,因此,偷工減料,以次充好,這樣的事情,奉命辦事的人,已經做的很溜手,與庫房中的人心照不宣。反正多年來也習慣了,大家司空見慣。死人難道還會來興師問罪不成?
死人當然不會來問罪,無論是雄才大略的高祖皇帝,還是仁慈賢德的漢文皇帝,即便後世子孫再不孝,他們也從棺材裡蹦不出來了。
然而,活人卻抓住了這個把柄。當今年的大祭,在秋雨如晦中如期舉行的時候,諸侯王們手下的辦事者,所獻宗廟酎金又按照慣例,如法炮製。想不到這次翻了車!
這次負責這項事務的少府官吏們,認真的有些出奇。他們一絲不苟的記錄下了各諸侯所獻黃金的成色和分量,然後把這個結果封檔,上報給了皇帝。
當諸侯們聽到風聲,感覺到事情不妙的時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蓄謀已久的皇帝早已等候多時了,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漢王朝,竟然對祖宗如此不敬,這可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此治罪,諸侯們連說理都沒地方說去!
真憑實據,擺在眼前,誰也無話可說。皇帝大怒之下,發佈了詔令,以“獻黃金酎祭,不如法”的罪名,奪去了城陽王等十六位諸侯的王侯爵位,昔日赫赫諸侯一下子都成了平民。
這是當今天子第一次對諸侯出招,而且一來就是組合的重拳,無聲無息,致人於死地!一向優容有加的諸侯王,兵荒馬亂,人心惶惶!
在這樣的形勢下,某個風雨暫停的午後,長樂侯元召接到淮南王劉安拜帖的一再邀請,過府做客了。
親自帶了兩名王府侍從來上門迎接的,是一個身着布衣的中年文士。他便是淮南王府的智囊伍被了。淮南王派他而不是自己的兒子來長樂侯府,足以看出劉安對此次會面的重視和慎重。
元召單身跟隨,一行四人穿過半個長安城,來到坐落在王府大街中段的淮南王府邸。提前得到消息後的劉安早已在中門迎接。
笑容滿面的淮南王,無疑是標準的美男子。雖然已過不惑之年又四五歲,但因爲保養的當,第一眼看去,也就是三十七八的年紀。
雙方見禮完畢,淮南王哈哈大笑着拉住元召的手臂,神態之間顯的十分親熱。
在他身後跟着五六個人,這自然是他最親信的班底。劉安邊走邊對元召加以介紹。世子劉健,兩人自然早就認識,打過數次交道。這位王世子是對方几次“兇殘”的親身見證者,他在長安城內所交的許多朋友,都折在了元召的手上。加上這五年多蒐集來的資料,心中對他的認識,比任何人都深刻。
當下皮笑肉不笑的對元召施禮,兩人打着哈哈,卻都很明白,以前的過節,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
謀主伍被,神態之間卻很平和。他很早之前,就通過淮南王府的內部資料,注意到了剛剛被封爲長樂侯的元召。當時他就有一種預感,這位能入得了竇太后青眼的少年,前途絕對無可限量。
這才幾年的工夫,他就成長到了現在的地步。自己雖然已經預感到了他的成長,卻沒想到他飛躍的這麼快。優秀的謀略者之間總是有些惺惺相惜的因素,因此,他與元召的見禮,是一種很真誠的態度。
而身材高大威猛的淮南王貼身護衛,是外號“一丈伏魔”的韋陀。元召並不認識他,之前也未朝過面。但韋陀看向他的眼神中藏着深深的複雜。
很久之前,在長樂塬的高崖上,保護在淮南王身邊的這位獨步江淮第一高手,曾經親眼目睹過驚豔絕倫的一劍。那一劍帶起的風雷,劈裂了大地,降服了一個最大的幫派。連帶着百丈之外的他也被牽動了氣機,修爲受損。
從那以後,他無數次的想象過那一劍如果斬向自己,如果拼盡全力,會有幾成逃命的機會。然而,推測的結果,是不會活命。
只有修爲達到一定程度的至高武者,才能真正知道,與超出人間認知的武學修爲持有者相比,這中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中間隔山海,雲霧幾千重,驚鴻掠影,難以望其項背!
所以,在看似不動聲色的表情下,素稱鐵拳無敵的韋陀,與元召拱手爲禮時,心底掠過的是深深的戒懼。
淮南王攜着元召的手臂一直來到大廳, 分賓主落座。元召神態從容,他之所以在長安城耽誤了這麼久沒有回長樂塬,就是因爲有許多心態轉變的諸侯王來詳詢西域之事。
形勢比人強,如果不想被皇帝抓住把柄,趁機打擊,就要好好的順從他的意志,按照他話中的意思去辦,也許還可以有一些轉機。這是某些見機行事心思靈敏的王爺們琢磨出來的意味。
已經有十幾家諸侯投誠了。遵照皇帝的暗示,分別見過了元召,達成了某些暫時不能宣之於外的協議。那些傳言中的事,都是事實。
而今天,淮南王劉安,這位實力最大的諸侯,也終於找上門來。他想真真切切的瞭解一下,開通西域,到底有些什麼好處。
都是聰明人,說話不必拐彎抹角。幾句寒暄過後,話入正題。聽劉安問起西域事宜,元召沒有隱瞞什麼,雖然知道這位淮南王深藏的心思,但他還是詳細的把打通西域之路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好處,都對他認真的解說了一遍。
淮南王聽的很仔細,有所存疑之處,他都會問個明白。等到元召大略說完,敬請飲茶的功夫,他輕輕的讚歎了一聲。
“這真是前人從未有過的壯舉啊!如果這條聯繫中外通道真的打通,這可是利在千秋的大功勞。本王十分佩服。只是聽元侯所言,本王有些心中不解,西域各國甚至再往西那些地方的風情景緻市井繁華,在你口中描繪的如此詳細,你這麼小的年紀,又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劉安緊緊盯着元召的雙眸,想從中發現什麼秘密。他經史子集、醫卜星相無所不精,自信面前人心底所思所想,很難逃過他的眼睛。
可是,他發現元召很平靜,對自己的突然發問,內心甚至毫無波動。
“王爺,這些事你根本就不用細問。因爲世事本就縹緲,你所認知的不一定就是真實,而你意想不到的,往往反而是真相。其實,我對王爺已經深知很久了,你最想要的是什麼,我們都心知肚明。今日既然承蒙盛情邀請來到王府,元召不願弄那些玄虛。我有一句衷心之言相贈,聽與不聽,也只在王爺一念之間爾。”
聽到他說話如此坦誠,劉安坐直了身子,他預感到接下來聽到的話,也許對淮南的未來非常重要。
就在雕樑畫棟的大廳轉角處,山水屏風後,早已在此偷聽了半天的女子站起身來,悄悄從一角向外看去,有風掠過,拂動鬢雲擾亂,容顏似雪,一抹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