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在《大漢帝國史?元公世家》中,曾經不吝筆墨記載了這年冬天發生在長安的這件事。之所以把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在元召波瀾壯闊的一生中單獨列出來,是因爲他幫助過的這個人,在多年以後的某次驚心動魄的宮廷鉅變中,給了他最豐厚的回報。
“……時韓嫣隨侍帝側,出入宮闈不禁,稱爲心腹。嫣素忠心皇帝,王太后有所託者,輒不迴應,太后由此深怒之,隱而未發。江都王入朝,從帝獵上林苑。天子車駕未至,以韓嫣乘副車先行,從數十騎馳視走獸。江都王遠望見,以爲天子至,闢從者,拜伏道旁。韓嫣驅馳而過,視若未見。江都王劉非因此而大怒,歸長安,哭訴與皇太后之前,具言韓嫣無禮狀,請求歸國入宿衛,比韓嫣。太后益怒,派宮中使詔韓嫣,欲賜死。嫣惶恐,求天子,帝爲之求情終不得免。會元公拜將東征,帝以韓嫣屬之,遂得以脫難……。”
當今天子與王太后之間的關係不睦,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這個皇帝兒子自從獨掌大權以來的所作所爲,深深的傷害了這位皇太后的心。所謂愛屋及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好了,連帶着看對方身邊的人也是好的。而相反的,如果心中存有怨恨,連帶着對方的身邊人,便也成了發泄怒氣的對象。
元召聽完緣由,暗自撇了撇嘴,他對王太后素來沒有好感。上次田、竇兩家爭鬥的時候,她想治自己於死地的事,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放心!跟在我身邊,去到軍中,沒有人敢怎麼樣。整天在宮中有什麼好的?好男兒志在四方,你的弓馬騎射也算是一等的,不要辜負了這副身手纔對。”
聽到元召的話,韓嫣心中一股暖流涌過,在落難的時刻,得到這樣的幫助,對現在的他來說,是極爲難得的。他是個心思機敏的人,本來都已經有些絕望了,認爲這次劫數難逃,必死無疑。因爲他暗暗從皇帝的眼神中看到了猶豫不決,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說明在王太后的逼迫下,皇帝想保住他性命的心思已經動搖了。
韓嫣在宮中多年,深深地瞭解皇家的無情與冷酷,有些時候,在利益的權衡中,所謂情義,一文不值。其實他的預感一點兒都沒有錯,這次如果不是元召幫忙,他的生命就是消逝在了這個寒冷的冬天裡。
然而,韓嫣感激的話還並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未央宮朱雀門外,有一羣錦衣箭袖的貴公子攔住了去路。
“韓嫣,哪裡走!今天你可沒有皇命在身了吧?哈哈!非好好教訓教訓你不可,讓你也長長規矩。”
爲首一人三十多歲年紀,正是江都王劉非,跟在他身邊的,除了貼身的護衛就是長安城中的一些皇室子弟,臉上都醉醺醺的,明顯是在哪兒正喝着酒呢,不曉得怎麼就知道了消息,跑來打架了。
韓嫣心中暗自吃了一驚,上次他在車上是真沒注意到這位跋扈王爺,沒想到無意中和他結下樑子,對方還不依不饒了,竟然告到王太后那兒去,要致自己於死地。
“王爺,請恕罪!韓嫣今日確實有公務在身,請不要阻攔去路。”
韓嫣看了一眼身邊的元召,見他似笑非笑的停下腳步負手而立,只得硬了頭皮拱手搭話。他知道江都王這傢伙很不好惹,不僅性情粗暴,而且據說有扛鼎之力,兇猛非常,不到萬不得已不願意撕破臉。
“你有個屁的公務!不就是依仗着小白臉又能說會道的,在當今聖上面前邀寵嘛。你們韓家,打從你爺爺那一輩就慣於溜鬚拍馬這一套。哈哈!來,從本王的褲襠底下鑽過去,就饒恕你無禮之罪。否則,今天非把你打的你媽都認不出來!”
酒壯人膽,又早就得到過王太后的示意,劉非還有什麼可怕的?就算把這韓嫣一頓拳腳打死了,然後拍拍屁股回江都,料想皇帝也不會把自己這個哥哥怎麼樣。
和他一起來的,也都是些王公貴族子弟,都是些屬於看熱鬧不怕事大的主,在一邊跟着起鬨,極盡羞辱之詞。韓嫣的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羞惱至極。
“王爺,說話請勿辱及先人!我已奉皇帝欽令隨長樂侯出征遼東,卻無暇顧及其他。告辭!”
說完,韓嫣拉着元召就欲轉身沿宮牆向側面而走,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這個囂張的傢伙還是不要與他糾纏爲妙。
然而,元召紋絲不動,反手拽住了他,示意不必害怕。韓嫣大急,江都王的身份非同一般,他就是怕再呆下去萬一再把元召扯進這件事裡,鬧大發了不好收拾,這才忍氣吞聲的。他正要再用力拉着元召走,卻聽對面的人都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長樂侯長樂狗的,不過就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傢伙,你也拿來做擋箭牌?韓王信的子孫什麼時候淪落到現在的地步了,啊?哈哈哈!”
聽到江都王如此粗鄙的言語,韓嫣心中一動,他不相信對面的這些人會沒有人認識元召。看來今天的目標,並不單單是對準自己的啊!
“好了,你們這羣廢物,該幹嘛幹嘛去吧!別擋路,軍情緊急,不耐煩搭理你們,都滾吧!”
一個冷冷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對方的一片鬨笑聲中,每一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韓嫣心中開始振奮,他預感到元召要出手了。
不僅是江都王劉非,就連那十幾個王室子弟,把目光轉到說話這人身上來時,臉上都露出怒色。這是什麼口氣?好像是一個大人教訓一羣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對面這顯得人畜無害的傢伙,也太狂妄了吧!
元召這幾年聲名鵲起,名頭極大,但那是對於普通臣民來說的,在這些皇親貴戚王爺眼中,卻算不了什麼,而且大部分都對他懷有敵意。江都王這次來長安,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想要好好的教訓元召一頓。
起因很簡單,元召把他的國相董仲舒挖走了。別看劉非雖然喜歡舞槍弄棒不學無術,但此人卻極其注重虛名,再怎麼說董仲舒也是天下有名的大儒,他雖然有些煩這個老頭兒的古板,但有他給自己擔任國相撐場面,劉非還是感覺超有面子的。
沒想到前些日子董仲舒來了一趟長安,回去之後跟他說要“跳槽”了,皇帝陛下已經批准,交代完江都的後事後,就會去長樂侯元召那兒去報道了。這跋扈王爺一聽就怒了,還有人敢從虎口拔牙?從江都這兒挖人經過本王允許了沒有?元召小兒,欺人太甚!
江都王雖然是武莽之徒,但也頗有些心機。他沒有主動去長樂塬上找元召的麻煩,而是在長安城等待時機。果然無巧不成書,今天就讓他遇到了,而且是和他正想收拾的韓嫣在一起,這倒省事了,正好兩個人一塊兒收拾!
“元召小兒!休得猖狂!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啊。你以爲自己得封了個侯爺,又當上了個什麼尚書令的破官職,就了不起啦!尾巴翹上天了?既然朝中臣子們不與你這小兒一般見識,那本王爺今天就好好的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知道這大漢朝可是劉家的天下,做臣子的要守規矩,懂嗎?”
看着劉非那一副得瑟勁,元召皺了皺眉頭,他還要急着回去籌劃出征的諸般準備呢,這幫傢伙像狗皮膏藥一樣在這兒粘着不讓開,讓他本來壓下去的那股因爲東征將士之死的怒火又在心中開始升騰。他對韓嫣低語了一句,韓嫣眼神一亮,撤步回身急忙向就在朱雀門一側的司隸校尉署而去。
“呵!想跑?你們兩個今天都走不了。你們幾個,去把韓嫣那小子給我抓住,先打斷他的腿再說。”
手下的護衛和幾個幫閒的王室子弟不容分說,飛身而起就要打人。然而下一刻,他們真的都飛身而起了!當然不是自己飛起來的,而是有人幫他們起飛了。
“嗨嗨!哥幾個快看,沒想到這江都王手下的人還真厲害啊!一躍幾丈高,這功夫……。”
“王六!你什麼眼神兒?那是他們自己功夫高嗎?好好看看小侯爺在幹嘛啊!”
“……我去!原來是小侯爺一人賞了一腳啊!……小侯爺威武!”
“這還用你說!沒看到大家都在這兒焦急地盼了半天了?就等着看小侯爺出手呢!好好看着,什麼狗屁玩意也敢來招惹小侯爺,真是活該!”
且不說守衛朱雀門的羽林軍侍衛們在幸災樂禍的議論,江都王劉非見元召竟敢膽大包天在未央宮門口當衆毆打皇室子弟,這還了得?這是大逆不道之罪呀!
劉非也是練過一番苦功夫的人,他“嗆啷”一聲拔出身邊侍衛的佩刀,用盡全身力氣一刀直下斜劈元召胸腹之間。這廝就是這樣蠻橫,出手就殺人。見刀來勢如風,元召連躲都沒有躲,他存心要對方吃些苦頭,因此全身氣機流轉,聚於右臂,亢龍有悔,橫渡無涯!緊握的右拳如流星一般後發先至 ,這一拳正橫擊在砍來的刀身上!
在劉非的練武生涯中,還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可以憑着血肉之軀與刀劍對抗。見元召就在自己的眼前似緩實快的揮出了一拳,他還感覺有些發愣,不明白對方爲什麼自己找死。
然而下一刻,他知道自己想錯了。拳頭打在刀身橫面上時,江都王感覺好似有十匹馬的力量一下子就把他身體甩了出去,暈頭轉向之間,胸前一陣劇痛,那把鋼刀被打彎曲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刀尖插進他身體裡,隨着一起跌落在幾丈之外的塵埃中,大口噴血,再也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