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宣室閣,這個除了含元殿之外,在大漢帝國的臣民們心中來說最重要的地方,此刻很安靜。
燈火微黃,暮色降臨,遠近的距離內,有宮中侍衛們嚴密的警戒,沒有皇帝陛下的親自傳喚,是沒有任何人敢無故溜達到這兒來的。宣室閣,這處宮闈禁地機密之所,爲漢文帝所修建,從那之後,就一直成爲了皇帝與心腹重臣決策某些最重大事件的場所。
在這裡,文皇帝曾經召見過漢室賢臣賈誼。本來是風雲際會的佳話,奈何並未逢時,胸懷天下的皇帝和憂國憂民的賢才,即便是有至善的治國良策,受到勳臣貴戚們的束手束腳,也沒有辦法去實行,只得束之高閣,投之火爐。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這是如何的無奈之舉啊!當滿腔孤憤的賈誼被驅逐離開長安的時候,他揹負的是漢文帝滿滿的愧疚和沉重的目光。
也是在這裡,那位“只知謀國不知謀身”的晁錯大夫,懷着一腔忠貞,爲自己的學生漢景帝獻上千秋大計,君臣相得,何等融洽。可是一朝事變,帝王無情,含冤負屈,腰斬東市,殘酷的結局,悲慘的人生!
用血寫成的史冊,墨跡淋漓,鮮紅未乾。長樂侯元召安靜的坐在几案後,臉上色平淡,他在等待着皇帝陛下的最終攤牌。
夜色籠罩了宮闕,皇帝陛下的賜宴剛剛結束。那些在今天享受了無上榮耀的將士們已經散去,想必都會很難忘。元召被皇帝命人單獨留了下來,然後就來到了宣室閣,他有一種預感,將要發生的一定就是自己曾經料想到的局面。
“怎麼樣?在你眼裡,朕對將士們的賞賜可還算豐厚?”
終於,皇帝劉徹把案頭竹簡上的最後一個字寫完,擡起頭來,挑了挑眉毛,眼睛直視着元召,帝王的威嚴即便是在這樣的私下時刻,也是凜然不可冒犯。
“賞賜之高,前所未有!陛下仁德,體恤過人。”元召不動聲色,沉着應對。
皇帝又認真地掃視了他一遍,不過是個相貌普通的少年,個頭也只是中等身材,如果放在茫茫人海中,可能根本就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然而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身體裡卻蘊藏着深不可測的力量。
“如此說來,將士們應該都很滿意了吧?”
“啓奏陛下,有功者得厚賞,傷亡者得到撫卹,無人不滿,皆頌聖德!”
“那麼……你呢?元卿,你可滿意?”
皇帝的銳利目光緊緊地盯着他的臉,似乎是要想看清楚他心底真實的想法。元召神色自若,恭敬地站起身來拱手施禮。
“陛下,何須多問?元召一心爲國,從來不會過多考慮個人私利。只要將士們滿意了,我自然沒有異議。”
“嗯,你說這句話,朕相信!自從當年你進入長安,出現在朕和竇太后的面前,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爲,朕都歷歷在目,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確實無愧於一心爲國這四個字。”
說到這裡,皇帝似乎有些感慨,想起曾經的許多往事,君臣對談,指點江山,眼前這個少年帶給自己的一次次驚喜……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幾乎就要放棄自己被愚弄欺騙的憤怒。然而轉念一想,爲了以後的江山社稷安穩着想,也爲了將來他能起到更大的用處,更是爲了這片漢室天下能夠超越歷朝歷代,現在就必須給他點教訓,讓他經受一點兒挫折了。想到這裡,話音一轉,態度突變。
“自己說說看,朕對你怎麼樣?”
“陛下知遇之恩,難以報答。”
“呵!那是不是有薄待與你的地方,讓你心中有了怨意了啊?哼!”
“陛下何出此言?臣不敢。”
“不敢?還有你不敢做的事?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都敢欺君罔上了啊!”
“……哦,臣實在是不明白,陛下到底有何所指呢……?”
“元召!朕今天只問你一句,你敢說從來沒有騙過朕,並且今後也不會騙朕嗎?”
空氣中有稍微的沉默,寬闊的宣室閣中只有君臣兩人,相隔着三步的距離。外面遠近都靜悄悄的,想來這會兒就算是那些最貼身的西鳳衛侍從聽到這些話,也要裝聾作啞,恨不得什麼也沒聽見了。
“陛下,只要是有關國家之事,臣敢保證,此前不負陛下之恩,以後也絕不會欺騙半句!”
元召的態度誠懇,聲音很清朗,自己本來做事就無愧於心,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我來問你,江都王之死與你脫不了干係吧?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皇帝走進了一步,與元召幾乎就要面對面,終於把心中一直以來的猜疑大聲問了出來。他想要看看這個素來穩如泰山的傢伙,聽到自己這句突然發問,會不會驚慌失措亂了陣腳,或者是矢口否認拼命解釋。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元召既沒有否認,也沒有遲疑。皇帝分明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然後就很乾脆的回答了他。
“臣不敢當面欺君,那江都王劉非之事,與別人無一絲一毫的關係,他確實是死在我的手中。”
饒是皇帝劉徹心中早就有了五六分猜測,可是聽到他當面承認,還是大吃了一驚。
“什麼?果然是你!難道說,是你親手殺了他……這怎麼可能?”
皇帝瞪大了雙眼,他也算是自小文武雙全、弓馬嫺熟的人了 ,膽量自然過人。可是在這一刻,他竟然感覺到莫名有一股涼意從後背升起,眼前這個人,難道真的通鬼神之力?能夠千里傳音,飛劍殺人?!
元召親口承認殺死江都王劉非後,臉上神色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只不過微微嘆了口氣,這件事自己本來就沒想着瞞過皇帝劉徹的眼睛去,早晚他都會知道。就算是沒有證據,他也會把這筆賬算到自己頭上的。
從古至今,皇帝想要治臣子的罪,從來不需要什麼確實的證據,只要他心裡認定了是你做的,這就是最強有力的證據和依據,別的一切都是浮雲。
世間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不管你惹下多大的禍,根本就不存在罪不可赦這一說,生與死,饒恕和重罰,只不過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而已。所依據的準繩只有一條,就是你的利用價值值不值得來被饒恕!
聽到他親口承認這件事,皇帝在心中惱怒的同時,另有一種莫名的寬慰閃過。原來,這小子雖然膽大妄爲,但對自己還是很忠誠的,在關乎他生死的這件事上,沒有對自己撒謊,這是很難得的。
不過,就算劉徹已經算得是歷史上英明神武的皇帝,他也絕對想不到,眼前的少年,能夠親口承認這件事,並不是出於對他的忠心和赤誠,而是早已經摸透了他多疑善變的脾氣而已!
“陛下,不必懷疑了。千里殺王,確實是臣一人親手所爲。爲的就是誅殺兇手,替臣府所有死去的人報仇雪恨!如果陛下要治臣之罪的話,臣無怨無悔,要殺要剮,甘願領受!”
元召見皇帝臉上陰晴不定,他卻並不求饒,反而理直氣壯鏗鏘有力的擡起頭來,眼神中沒有一絲畏懼之色。
皇帝一擡頭看到他的眼神,氣馬上就不打一處來了!本來他還在猶豫着到底怎麼處理纔是最穩妥的辦法,可是現在一氣之下,頭腦發熱,多日來爲了這件事而引起的煩躁和怨氣馬上就控制不住了。天子一怒,非同小可!
“元召!你大膽!竟敢爲報私仇,誅殺當朝親王,放到任何人身上,這都是誅滅九族的大罪!而今在朕的面前,竟然沒有一絲悔改之意。難道你真的依仗着立下戰功,朕就殺不得你嗎?哼!”
“臣無別的意思,常言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陛下,難道江都王殺得臣的手下人,臣就殺不得他嗎?還有,他既然燒了長樂侯府,臣就燒了他的江都王府……正好,扯平了。”
見他一點兒都不在乎的繼續說着,仍舊是理直氣壯的樣子。皇帝劉徹可是真火了!這小子可真是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裝糊塗的時候又不裝糊塗。自己本來已經給過他機會,之所以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兩個人單獨對證此事,就是想要嚇哄嚇哄他後,只要他認錯服軟了,就會再放他一馬,讓他從此感恩戴德的。卻未曾想,元召不僅不買賬,反而硬頂上、就是抗!真是豈有此理!
“你、你……氣死朕了!來人,快來人!給我把這小子抓起來,打入天牢!朕、朕這次非要好好的治你的罪不可……!”
在外面早已經聽得心驚膽戰的侍衛們聽到皇帝的厲聲大喝,不敢怠慢,連忙一擁而入,把元召就地捆綁了起來。未央宮中的所有侍衛當然都知道這位小侯爺的厲害,本來還怕他會反抗呢,沒想到元召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任憑他們綁了個結實。
皇帝氣的也不再有心情多說什麼了,揮了揮手,命令趕快把他押走,眼不見心不煩!侍衛們連忙推推搡搡把元召帶往天牢的方向,雖然面容嚴肅,心中卻大多都在替他難過。
“好好的立下這麼大功勞回來,眼看就是要名滿天下,功蓋朝野的人了。卻沒想到……唉!”
只是他們所有人都沒有看到的是,剛剛淪爲階下囚的人,嘴角有一抹預謀得逞後的深意,一閃之後又迅速的隨夜色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