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裡胡和他的外交使團最終還是屈服了,低下了他們驕傲的頭,解下了各自的彎刀短劍,接受了羽林軍衛卒的搜身檢查。
因爲在他們的前方站着一個人,一位將軍。青石階前,他就凜然的站在那兒,如一杆標槍,鋒芒畢露,氣勢逼人。
將軍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身形消瘦,鬚髮也已經有些斑駁的灰白,他雖然官銜並不高,也沒有得到勳爵的封位,但所有的羽林軍衛卒見到他的身影出現,都肅然起敬,躬身行禮。
因爲,老將軍是他們的偶像。是真正的軍中之虎,他的箭術無論敵人還是友軍盡皆佩服,從來沒有人可以擋得住。將軍不是別人,正是天下聞名的無敵神箭李廣,現在職務統領羽林軍的未央宮衛尉是也。
也裡胡自然知道李廣的大名,因爲李廣的所有英雄事蹟都是在與匈奴勇士的戰鬥中產生流傳的,草原之上,他的名號是被稱作"飛將軍"的。
即便是如離竿等這樣的"飛火"死士,對於這個名字也是心服的,因爲他們本就是出生在一個崇拜強者的民族。
而今天,李廣就出現在未央宮門口,讓來自匈奴的對手領略了他的風采,也見識了他的鋒芒。
李廣雖然號稱虎將,沙場之上勇猛無敵。但他卻是一個心細謹慎之人。幾天前,聽兒子李敢詳細的描述了未央宮宮牆外的那一幕後,他的內心也是大吃了一驚。
世間竟有如此厲害的人!而且出現在這長安城中……此人竟然夜間在未央宮外逡巡,意欲何爲?他的內心有些警惕起來。
自己得劉漢皇室如此信任,宿衛禁宮,可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否則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更對不起這份重託。
因此,這幾天李廣是一直待在宮內衛所之中的,就怕有什麼意外發生。沒想到今天遇到這個匈奴使團在門口糾纏,他與匈奴鐵騎廝殺半生,哪把這幾個人放在眼裡!因此大喝一聲,王霸之氣發作,震懾了宵小。
看着那些匈奴人跟在羽林侍衛的身後乖乖去偏殿等候召見,李廣心底一絲落寞油然而起,老將添白髮,閒久郫肉生!
“什麼時候才能再去軍中,重回邊塞,縱馬引弓,射殺敵酋,餘生方纔快意!唉!”
他擡頭仰望了一下宮殿檐角的天空,一隻禿鷹正飛掠而過,消失在蒼茫中。不禁長嘆一口氣,低頭慢慢而去。
這次召見很順利,並沒有什麼也裡胡預想的情況發生。越過含元殿內相隔的空曠距離,高高在上那個寶座上的大漢天子表情他看不太清楚。
簡短的會見過後,丞相竇嬰接下了那份國書,只說是會剋期答覆,然後他們就被禮儀官引導出殿了。
也裡胡並不着急,那份國書附件裡,對漢廷所提的條件已經列的很清楚了。他看到那位丞相大人略微瀏覽一遍後,臉色變得很難看,額角隱隱有青筋暴起。
但心裡憤怒又能怎麼樣呢?條件終歸是要答應的。他有這個信心,因爲以前的許多次慣例已經證明過這一點,雖然在某些方面可能略微消減些,但這些都早在預料中,那些條件本來就是漫天要價嘛。
至於再等上幾天,也無所謂,正好可以領着這邦草原健兒再好好領略下長安的美酒飲食,落個好人情,何樂不爲呢!
大約兩個時辰之後,各邦使節接見完畢,朝臣退去。偏殿之中,皇帝把幾位重臣留了下來。
氣氛有些凝重,都是爲官日久的人了,自然知道皇帝接下來要商詢的是什麼事。
自今年以來,匈奴屢次寇邊,北疆不寧,邊報急件早已收到幾十封了,可是朝堂之上至今拿不出一個確定的意見,只能一次次的命令邊疆將士疏散民衆,嚴加警戒。
可是現在,匈奴使節遞交了國書,把這個問題赤裸裸的擺在了君臣面前,已是避無可避,已經到了必須要解決的時候了,否則朝廷顏面何在?
竇嬰把那捲匈奴人用羊皮所制的書信從侍立一邊的侍從托盤中拿過來,遞給幾個人。
“都看看吧!匈奴人的胃口可是越來越大了,哼!”
太尉田玢接過來,大略看了一遍,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遞給下首的御史大夫韓安國,他看完後又傳給鄭當時、張湯幾人。
待到一圈閱罷,皇帝開口說道:“衆卿既然都已明白匈奴人此次入長安的意思了,就好好議議吧,儘快拿一個良策出來!嗯?”說完,他掃視了一眼下面跪坐的幾人,然後擺正了身子,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
其實此事在朝會之上也曾經討論過幾次了,只是衆說紛紛,各執己見,沒有拿出一個定論來。今日皇帝只留下他們幾個來說此事,看來他心中應該已經有了自己的某種主意了。
丞相作爲百官之首,自然是要最先秉承聖意的人。可是,竇嬰並不知道天子是怎麼想的,他略微沉吟片刻,輕嘆了一聲。
“自高皇帝立朝至今,這匈奴大患難除啊!遠的就不去說了,即便以文、景二位先帝之英武,也只是勉強妥協維持和平而已。”說到這裡,他拱了拱手,以示對先帝的尊敬。
“可是,匈奴狼子野心終是不改,這次所提條件更是讓人氣憤,簡直是變本加厲。如果這次再稍有示弱,如此姑息下去,何時是個了局啊!”
“丞相所言極是。”御史大夫韓安國見太尉田玢閉目養神,並不說話,只得出言接下了竇嬰的話頭。
“只是要如何應對法,還需要細細商量妥當纔是。既不可失了我大漢朝廷的威嚴,又不能貿然加劇邊關緊張局勢,以免引發更大的戰爭,高皇帝白登山之圍不可不戒啊!”這韓大夫一向是和稀泥的角色,卻是模棱兩可慣了。
廷尉張湯在旁邊不屑的撇了撇嘴,心底非常看不起他,忍不住哼了一聲。
“韓大夫此言差矣!想我大漢如今國力日盛,早已不是開國之初高祖皇帝時的模樣。即便兩國開戰,又怕他怎地!”
韓安國被他嗆了個大紅臉,但他是老實人,不與那張湯論辯,只是淡淡說道:“我只是怕戰事一旦大起,戰火蔓延之處,黎民又受苦爾,卻是別無他意。此事全憑聖斷!”
張湯正要再出言譏諷他幾句,太中大夫鄭當時皺了皺眉,出言截斷了他的話頭。
“如今國力雖盛,庫府也算豐盈,可是供應民間溫飽還算勉強,要是支撐一場戰事的話,恐怕就要拮据起來,更不要說兩國大規模的開戰了!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纔是穩妥。”
鄭當時這幾年掌管庫府錢糧,他說的話自然是有依據的。聽他如此說,竇嬰也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皇帝劉徹坐在上面,一面似是很細心的擦着食指上的扳指,一面隨意的掃視幾個大臣一眼,見田玢一直沒有說話,有些奇怪。
“田太尉今日一語不發,卻是爲何呢?”
田玢聽到天子詢問,忙向上拱了拱手,嘆道:“陛下啊,非是臣田玢不言,實在是未曾想出良策,因此不知從何說起呀!”
他停頓了一下,又開口說道:“如果匈奴欺人太甚的話 ,也不妨給他個教訓嚐嚐,只要陛下一聲令下,軍心還是可用的。就算是老臣,也可以披掛上陣,決不後退!”
“哈哈!田卿倒是豪氣可嘉。只是……鄭卿說的也有道理,此事確實急躁不得,且讓那匈奴使節在館驛等着吧。”
然後他又把臉轉向竇嬰。
“丞相回去可召集有謀之臣再好好計議一番,想一個合用的兩全之策纔好。”
竇嬰忙躬身接了口諭,皇帝擺手離座,衆臣各自散去。
劉徹步出偏殿,侍衛內官簇擁着向後殿而去。他龍行虎步越走越快,胸中似有一股火在慢慢升騰。
匈奴人真是可恨!擅起邊釁,還竟然提出如此條款,他那年輕驕傲的心如何能夠嚥下這口氣去!
匈奴所提的和平條件林林總總十幾條,大約歸納爲三點:
一、獻賦。在從前每年的基礎上增加三倍,藉口就是現在的草原環境越來越難以生存了,都吃不飽飯了!需要漢廷加大供養力。
二、重新開放邊市貿易。以最優廉的價格供給草原糧食、鹽和鐵製品等,並不得無故中斷,否則就是違反約定,責任在漢方。
三、大單于王庭空虛,需要漢室女填充。特聘漢室公主再次入草原和親,以體現兩國敦睦之意。
這羞辱性的三條,使劉徹越想越氣,不覺來到未央宮小校場內。命人牽來自己的寶馬良駒"黑旋風",翻身而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馬稀溜溜叫了一聲,四蹄翻飛,繞着場內跑道疾奔起來。
奔行之際,劉徹摘下馬鞍邊的寶弓,雙腳點鐙,身子前傾,雙膀用力,拉圓了這張弓,略一瞄準,鬆弦如趕月,箭去如流星!四周侍衛齊喝一聲彩,只見這枝箭正摜在十餘丈外箭靶紅心之上。
此時這馬第二圈又已奔回,第二箭早又飛出,紅心又中!
如此循環十幾圈,箭箭不落空,直到箭囊已空。劉徹打馬而回,拉住馬繮,那馬一聲長嘶,前蹄懸空立起,人如虎,馬如龍,甚是英武!
一時之間,四周侍衛、羽林軍衛卒人人激動齊齊拜倒,大呼“萬歲、威武!萬歲、威武……”之聲不絕!宮殿回聲連稍遠些的那些守衛都驚動了,都跟着大喊起來。
劉徹甩鐙離鞍下的馬來,走到拜倒在地的那位老將面前,一手親自把他扶了起來,面色沉靜的盯着那雙眼睛。
“朕,劉徹,箭術曾經受過李將軍點撥,算是半師之尊。昔日戰國廉頗雖老,尚能威震敵膽!”他一邊說着一邊把手中金雕弓托起來,鄭重遞過去。
李廣早已翻身復撩甲冑,重重拜倒在地,雙手舉過頭頂,接住御弓。只聽皇帝繼續說下去:“將軍爲國戍邊近二十年,更是威震草原邊關,膽略不讓古之名將。匈奴號飛將軍而不名!如果……朕,有一天需要老將軍重披戰袍,還能執此弓英勇如昔日否?”
李廣神情激盪,虎目含淚,把金雕弓緊緊握在手中。
“末將敢不竭盡全力,以死報國!”
“好!”劉徹轉過身,甩掉外罩的赭黃袍,只着緊身箭袖短偈衣,幾步登上小校場點將臺,轉身面對逐漸聚集起來的那些年輕羽林將士的激動面孔,點了點頭,然後把肋下的寶劍出鞘,插在身前臺上。
“那麼,你們呢?大漢的英勇兒郎們!在那一天朕的劍鋒指向處,你們會怎麼做?大聲告訴朕!”
西風起,龍旗獵獵飛卷,回答他的是山呼海嘯般的狂熱聲音“報國報國!滅奴滅奴!……。”
大漢帝國第五代天子劉徹擡頭望天,耳邊彷彿聽到了未央宮深處傳來先祖遙遠的吟歎。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聲音蒼涼豪邁,遼遠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