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多霧氣,尤其是在終南山地形的遮擋作用下,渭河水上,入夜之後不久,就有薄霧生成。月光與霧色瀰漫,如果在平時,停船在此,這本來是一副極好的畫面。
不過此時此刻,安靜停靠在這處碼頭的幾艘大船上,等候在此的許多人心中,卻沒有絲毫的閒情逸致觀賞遠近的景緻。
自從輾轉江河一路飛帆,順流而下來到這裡,也已經有將近半個時辰了。當時間慢慢的過去,聽着遠處長樂塬上夜色中的廝殺聲音由喧囂漸漸的轉爲平靜,雖然火勢未消,但所有人都明白,今夜突襲長樂塬的這些江湖匪類,恐怕下場都已經不太妙了。
當先大船上,一身青衫的普通身影安靜地站立在船頭。自從那些麾下的鎧甲戰士騎上戰馬飛馳而去之後,他就一直站立在那裡,負手而立,沒有移動過半分。
五艘大船上,還有很多隨行的人。不過除了聶家的水手們在照管船隻之外,其餘的都安靜待在原先的地方,沒有下船,也沒有人議論什麼。渭水深流,靜謐無聲,和這些人的心中一樣,雖然有無盡的驚濤駭浪,但都深深的壓抑在了情緒之下。起碼從臉上都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異樣。
不同立場的人,面對突然發生的大變,自然就會有不同的情緒。就像是聶壹,這位已經是大江以北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他看着船頭的年輕背影,眼中便只有敬慕和愛戴。
雖然心中也有些擔憂。聶家最小的兒子就在長安學院之中,還有嫁給崔弘的女兒和他們一家人……在這次劫難中,也不知道能不能安全的避過,而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
當然這樣的擔心,他是不會說出來的。聶壹相信崔弘的本事,在最後的生死關頭,那個他當年在行商路上親自救活過來的人,一定會保護得自己親人周全的。
而同樣在這一條船上的另一些人,心中的情緒就複雜得多。
終於,在不久之後,同樣是一身普通裝束並沒有佩戴任何華貴飾物的皇家貴胄青年,在心中嘆了口氣,慢慢的走到了船頭。
“元哥兒……。”
話一出口時,他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從白天到現在,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身爲大漢太子的身份,卻並不知道這背後的深層次較量,這讓他在心中感覺失落的同時,又有一種無力感。
“唯有自己掌握的力量, 才能夠決定自己命運!”
在很久之前,站在他眼前的這個背影,曾經對他意味深長地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時他並不瞭解,現在,卻有了絲絲的明悟。
元召並沒有回頭。太子的東宮屬官和許多隨從就在身後不遠處,有許多東西不便細說,而且這裡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太子,不用想太多。只是在這船上安靜等待就好。相信不用太長時間,稍微休息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去長安了。”
元召的語氣很平淡,好像長樂塬上的火光與殺戮與己無關,只是看客。太子劉琚稍微愣了愣神,有些擔憂的遠望片刻,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
“那些人……會被全部殺光嗎?”
他擔心的並不是殺人與否,在草原軍中,跟着元召也算是見過了戰爭大場面,太子早已經不再是隻會讀書的儒雅少年。只不過,這次事件背後糾纏的勢力和後續的發展,他有些替元召擔憂。
“當然!那都是一些江湖匪類,也許摻雜了一些從前的恩仇……不就是想要趁機搞些破壞嘛!只是他們很倒黴,正好遇到我們歸來,爲了避免有意外情況威脅到太子殿下的安全,說不得就讓隨扈的一小隊赤火軍將士去清理一下啦!呵呵。”
元召很隨便的揮了揮手,像是終於做出了某個決定。他回過頭來,淡淡的月色中,臉上重新浮現出溫和的笑意。
太子劉琚暗中鬆了口氣,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這一路疾行,看到元召臉上表情的凝重,他竟然感同身受,一直不安於心。
“沒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喪心病狂!真是……死有餘辜……。”
太子一向仁厚溫文有禮,不過眼前所見好幾處大火越燒越旺,正是平日裡長樂塬幾處重要地方的所在。料想損失嚴重,還不知道人員傷亡如何,也不禁心中怒氣。
“是啊。太子,元侯,卻沒想到長安附近竟然匪類猖獗,幸虧我們正巧趕回來,要不然……後果可真是太嚴重了!希望一切都還來的及。”
說話的是隨後走過來的東方朔。此人絕頂聰明,自從元召突然決定馬上和太子啓程趕回長安之後,他就心中感覺蹊蹺。暗中猜疑了一路,直到在渭河碼頭騎兵出動之後,他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原來,元召早已經知道了即將發生在長樂塬上的危機!此人的消息渠道竟然如此靈通,而且心機鬼神莫測。東方朔雖然已經猜測到了什麼,但在元召沒有主動對他提及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從口中泄露半分心中所想的。
元召淡淡的笑了笑,對太子和東方朔這兩個人,雖然可以信任。但他這次即將面對的巨大危機,恐怕是從來未曾有過的。至於後果究竟如何,現在剛剛開始,一切都還無法預測。所以,他並不打算在現在這個時候對他們說些什麼。也許,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需要他們的助力,纔是水到渠成的事。
更何況,他看了看長安的方向,接下來的朝堂宮中爭鬥,與太子恐怕也脫不了干係……自己還要好好的考慮,維護得他的周全,方是最根本的大事。
想到這裡,他撇了一眼站在東宮隨從中的那白衣少年一眼。玄刀在負的樸永烈眼中灼灼光芒,早些時候他很想隨着五百騎兵去一起衝殺,不過,師父的一個眼神制止住了他。他明白那其中包含的意思,從現在開始,他的身份是太子護衛,要時刻跟在太子劉琚身邊,嚴密注視任何風吹草動。這便是他在往後很長一段歲月裡的主要職責。
“大漢四境即將平定,外患不存,繁榮昌盛將更勝往昔。在當前天下諸王彙集長安的關鍵時候,竟然有窮兇極惡之徒出現在長安附近,而且規模龐大人員衆多,有司難辭其責!”
元召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船上的人都聽的清清楚楚,不禁心中吃驚。有很多人馬上意識到,這位年輕侯爺要出手了!恐怕倒黴的不止是江湖人物。
果然,接下來聽到的話,令人不寒而慄。元召,這個在朋友眼中笑容溫和的人,只有他真正下決心去做一件事的時候,纔會讓人想起來,十年時間,死在他手中的敵人到底有多少了!
“大漢疆域內所有的天下郡縣,都必須要進行一次大清理了。明日覲見陛下之時,我會當面提及此事的。這既是爲了應對長安面臨的百王朝賀,更是爲了維護整個天下繁榮安定的大好局面……。”
稍後些位置,不同人的表情中,負責護衛太子一行的西鳳衛副統領鳳九,使勁的嚥了口唾沫。他感覺到心中有些莫名的心悸。尤其是當元召的眼睛似有意又似是無意的掃視過來時,他竟然不由自主的低垂下頭,不敢直視那鋒芒。
作爲最熟悉西鳳衛勢力的人之一,鳳九絕不相信長安附近的西鳳衛暗衛會沒有提前察覺江湖人物的異動。如果連近段時間以來有大批的江湖客匯聚長安這樣的事都不知道的話,那作爲皇家最精銳力量的西鳳衛,真的可以不必存在了。
鳳九這幾個月護衛太子,遠在西域和草原,他親眼見識過元召在軍中的威信和力量的龐大。而現在,有人竟然在這個立下無上功勳的人回來之前,策劃突襲他的根本之地。這樣的事發生,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如果有一天,因爲某些原因,自己不得不與元召爲敵的話,那……又當如何?”
心思縝密的鳳九看着十餘丈外元召和太子並肩而立的親密身影,心底深處想得很遠。
終於,有幾騎戰馬穿過夜色薄霧,向這邊而來。馬上騎士收起戰刀,對船頭等待的人稟報了最新的消息。
元召平靜的聽完,從始至終,他沒有插話問什麼,也沒有任何憤怒的表現。但一股沉重的氣息就那樣籠罩在了所有人的心頭。雷霆風暴的可怕,從來就不在於當頭霹靂,而是在於蒼穹之上的醞釀。
“不必再來請示,渭水河深……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半個時辰之後……請驃騎將軍上船,去長安。”
這是元召最後在船頭說的唯一一句話。如果不明就裡的人,聽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明白了。在許多驚駭的目光中,頭頂大漢尚書令頭銜的年輕人輕輕的揮了揮手,近千江湖高手的性命就此斷送!
是夜,不管是什麼身份的來襲者,當經過五百全副武裝的沙場鐵騎無情來回絞殺之後,倖存者、跪地求饒者還有死傷當地者,沒有任何分別,都被一刀兩斷,投進了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