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四海昇平之際,長安進入多事之秋。
幾乎是同時發生在這一個平常夜裡的幾件事,因爲隨後引發的壯闊波瀾,註定將會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記載。
大暴雨就這樣不期而至。從下午時分開始,整個長安周圍直到漢中平原的遼闊地區,風雨交織,籠罩天地,似乎無止無休,沒有停歇的盡頭。
朝廷各有關部門準備的一些慶祝活動,因爲突襲事件和暴雨,終於被迫暫時停止下來。隨後,附近郡縣的一些受災情況,開始陸續的送到長安,交到少府和各有司官員手中。
這麼大的雨勢,使江河水迅速暴漲,初步統計的災情,還是比較嚴重的。蕭瑟的雨中長安,負責的官員們不敢怠慢,迅速把收集到的情況交付執守內廷的尚書常侍知道,以便於酌情上奏皇帝。
這樣的雨夜,尋常的飛禽鳥雀早已經萎縮在各自的角落裡瑟瑟發抖,不敢有絲毫的動彈。然而,無盡的蒼穹下,卻自然有搏擊雲雨不畏風暴的蒼鷹如同利箭,從大漠草原而來。
蒼鷹名海東青。它穿越雲層渡過江河帶來的消息,足以令人振奮不已。
就在這天夜裡,養精蓄銳等待多時的大漢騎兵,終於尋得了最好的戰機。英勇的漢家將士,即將吹響戰鬥的號角,對聚集在大漠深處的匈奴殘餘勢力展開最後的進攻!
這次在史書上被稱爲“漠北戰役”的決戰,無疑是一次決定匈奴人命運的最重要戰鬥。雖然說,前面一系列的漢匈之戰早已經奠定了漢朝的勝利基礎,但當這一天真正來到的時候,在許多參與這次圍剿戰的將士心中,還是澎湃昂揚,慷慨激烈。
千里傳信的海東青厲聲嘯鳴,穿破雨幕直入長安時,大將軍衛青拔出了名劍“墨染”,鋒芒直指前方。
大丈夫處世間,當以劍爲畫,潑墨江山,席捲敵寇,勢如破竹。在他麾下,千萬雄壯的大漢騎兵正馬踏黃沙,刀光雪亮,橫絕域外,威震八方……!
北方振奮人心的消息,擴散到整個天下,還需要稍待時日。而在長安的暴雨中,有許多平凡或偉岸,狠辣或堅強,忠烈或暴戾……多少人的命運,正在悲傷與殘酷間,輪番上演。
執守未央宮尚書檯的近臣常侍朱買臣,並沒有把連夜收到的災情急報去告知皇帝。因爲,這位新近頗受天子倚重的人很清楚皇帝現在的動向和心情。
皇帝陛下急匆匆的退朝後,就去了漱玉宮李夫人處,並且到現在爲止一直沒有出來過。很明顯,今夜必定會在那裡歇宿了。在這樣的時候,他是不會去打擾的。
不過就是發生點災情嘛,天下本來就是如此,衆生如同螻蟻,天災人禍,哪一年不死傷一些人呢?現在已經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了,天下平定,外虜蕩平,沒有戰火之苦,衣食可足,百姓還要求怎樣呢?
朱常侍輕輕品了一口清茶,把案牘上的文書推到一邊。他現在心頭所想的,並不是這些繁雜政務,而是幾天以來,私下裡暗中參加過的幾次密議。
朝堂上的幾股勢力形成的鬆散聯盟,也已經足夠強大了。只是有些可惜,被認爲會發揮重大作用的李璇璣死了,失去了這個軍隊中最重要的臂助,不免有些美中不足。
不過,這卻也是一個機會,九門將軍這個重要的職務,現在的人選在皇帝心目中還沒有最終決定,朱買臣和關係最親密的嚴助已經暗中商議過多次,如果能把這個職位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那麼,他們這股勢頭強勁的後進勢力,必定會如虎添翼。到了那個時候,不管是與宮中的哪一方結盟,手中的籌碼就會重得很了。
未央宮中看似平靜,其實暗中的風險,隨着皇帝年歲越來越大,已經逐漸顯露出來。除了太子之外,幾個小皇子都長大了……而皇帝的意圖卻越來越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對於臣子們來說,這其中的選擇和站隊,可是太重要了。重要到直接關係着今生的榮華富貴和家族的生死存亡,又怎麼能不慎之又慎呢!
雨幕遮蔽了宮殿琉璃瓦的光華,也掩蓋了無數如此這樣的野心。在這宮殿深處,慢慢的滋生生長,等到機會合適的時候,就會突然爆發。
而發生在未央宮高牆之外一條街道上的瘋狂圍殺,因爲大雨和黑夜,卻並不爲人所知。
殺戮進行的很順利,因爲被殺者並沒有絲毫的防備。他們沒有想到,給他們提供這處藏身之所的人,就是最後來收割他們生命的人。
身披玄衣大氅的身影站在滴雨檐下,負手而立, 面無表情的看着外面的雨勢。身後大廳裡的屠殺已經進行完了,這裡並不需要他親自出手。之所以來走這一趟,不過是因爲想要對他曾經扶持過的人說句話而已。
不過,他想要說的話,還是沒有能夠有機會送出口。該死的人都被殺死了,然而,屬下們仔細檢查過後,發現名叫朱安世的男子並不在其中。
玄衣人眉頭皺了皺。雖然說就算是那朱安世能夠暫時逃脫,也不會造成什麼後果。但他還是認爲,斬草除根殺人滅口,纔是最好的一種方式。
回過頭來,看了看百餘具屍首和觸目驚心的殺戮場面,爲首的這人不再去細看。這些人的生命在他眼裡,並沒有任何重量。輕聲吩咐幾句後,身形如同大鳥消失在黑暗中。而隨着他的揮手示意,得到命令的矯捷身影四散而去,這些高手的任務是繼續追擊搜尋。那個人,他跑不遠!
朱安世確實沒有跑遠。他就靜靜的潛伏在大雨如注的黑暗角落裡,任憑雨水淹沒了他的半截身子,一聲不吭。那一雙噴射着火焰的眼睛牢牢的盯着玄衣人的身影,即便看不清面目,他也當然知道他是誰。
憑着天生的敏感又一次逃脫性命的朱安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來一直暗中扶持九州隱門在長安附近勢力的那個人會突然出手,毫不容情的殺死他所帶領的所有人。
即便他已經見識過無數的人心險惡,面對着眼前的一幕,還是感到了深深的顫慄和憤怒。昨天他剛剛按照吩咐,帶領着這些不畏生死的手下們去突襲了西域人的住所,可是這纔剛剛過去沒有一天的功夫,就輪到了他們自己的死亡……。
“都該死啊!都該死……!現在想要取我的性命了?很好……我就讓你們所有人都跟着陪葬吧!”
等到殺戮者逐漸消失,流淌的鮮血被雨水衝逝,四周重新歸於黑暗的雨幕。挺立起身子握住長刀一步步走向深深巷陌間的男子,發出喃喃的咒罵。現在他無比希望,這場暴風雨來的再猛烈些吧,他想和這個世界一起毀滅!
同樣的雨夜,在大漢廷尉府的秘密關押地點,顯得有些漫長。殘酷的折磨和拷問,已經進行了兩個多時辰。而那個被如此對待的人,始終沒有招供一句。
大漢廷尉韋吉也算是酷吏出身的人了。在從前的那些年裡,在他手裡辦過的案子,幾百件還是有的。酷烈的名聲,那不是吹出來的,而是用無數的鮮血和屍骨堆積起來的。也正是因爲有這樣的狠辣,所以他才能得到御史大夫張湯的賞識,一路提拔,最終在前任廷尉暴死之後,把他扶持上了這個位置。
雖然也曾經遇到過許多硬骨頭的人,但在他的手裡,能挺過去的少之又少,幾乎是沒有。他從來不相信,這世間有真正的不怕死之人。從前的許多將軍、重臣、王侯公爵,被下到廷尉府中,最終還不是乖乖兒服軟?何況是普通人呢!
然而,今天遇到的這個人,卻讓他也沒有辦法了。該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一句有用的話也沒有得到。廷尉大人雖然沒有親自動手,也累的夠嗆,坐在那裡直喘粗氣, 他看着那個已經是體無完膚的漢子,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
“元召他,究竟給過你什麼好處……讓你能如此給他賣命?”
經受了整整兩個時辰嚴刑逼供的趙遠,用最後的力氣擡起頭來。遍體鱗傷,肋骨寸斷,手足俱折,肌膚欲裂……即便是這樣,他的臉上依然充滿了桀驁不屈之氣。
“你們……你們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懂得……不會懂得侯爺心胸的……哈哈哈!多說無益,只求速死爾!”
任何血肉之軀的人,都難以忍受這樣的摧殘。趙遠艱難的說完這句話,重新閉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
廷尉韋吉很生氣,很憤怒。他非常想親手一刀斬下頭顱,看看這個人的脖頸骨到底有多硬。不過,看着這個已經堅持不了多久必死無疑的人,他又強行忍住了這種衝動,冷冷的笑了起來。
“你以爲不招供,本官就沒有辦法了嗎?想的太天真了啊……元召現在被皇帝陛下親自下令關押,大罪在身凶多吉少。哼哼!眼看樹倒猢猻散,長樂塬又能堅持多久呢……來人,把他的手指剁下來,畫押!”
長夜雨漫漫,燈光逐漸滅卻,不知何處纔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