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上,形勢大變。
誰能想的到,只不過因爲一個人的突然出現,局面會徹底扭轉呢!太子黨揚眉吐氣,原先的勝利者則淪爲階下囚。
滿身塞外風塵和煞氣的黑鷹軍甲士,奉命動手,絕不容情。不管是長安還是含元殿,在他們眼中,只要將軍令下,便都是戰場。
所有的羽林軍侍衛都老老實實的退到了一邊,他們此刻只能旁觀而不敢動手中的刀劍分毫。在真正的鐵血氣息面前,沒有一個人敢再抗拒半分。
不管是多麼的不甘心和憤懣,也不管是如何掙扎怒吼,一切都無濟於事。不到片刻的功夫,就乾脆利落的被全部捉拿捆綁了起來。上到身份貴重的宗室老臣劉屈犛、劉不識以及幾個跟着來長安的諸王,下到追隨他們結成朋黨想要博取潑天富貴的所有臣子們,沒有人能夠倖免。
“元召這是要瘋了!他要把半個朝堂的勢力都一網打盡嗎?”
此刻,這是許許多多臉色蒼白的人內心浮現出的念頭。這其中也包括剛剛當了半天丞相就被橫拖在地十分狼狽的劉屈犛。他奮力昂起頭顱,鬚髮蒼髯,眼中幾乎噴出血來,死死的盯着那個登上金闕的身影,他要看清楚,元召到底能膽大到什麼地步!
琅琊王劉弗陵孤獨無助的看着走到他面前的人。到現在他也不敢相信,這一場精心策劃的奪位大戲,只不過在這個人的揮手之間,就立刻土崩瓦解,大勢已去了。少年胸中氣血翻騰,在對面無形的氣勢壓迫下,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手腳顫抖着,歇斯底里般大吼了一聲。
“元召……你這個惡魔!”
與此同時,寒光一閃,藏在袖子裡已經很久的那把匕首惡狠狠地朝仇人的胸膛刺去。他的個子還沒有長成,他的力氣也不夠大,如果可以一擊得手,他不惜同歸於盡。
只不過,這個少年想的太天真了。鋒利無比的匕首還沒有接觸到對方的衣襟,他的手腕就被一雙如同鐵鉗般的手握住了。琅琊王疼得驚呼一聲,目光所及,元召眼底如刀似劍,冷冷哼了一聲。
隨後,那把匕首被遠遠地插進九龍盤雲柱子上。那上方,東海尊者的屍體正來回飄蕩,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
“記住,鉤弋夫人不是我逼殺的,她死於自己的貪婪和野心。而你,這一生的命運早已被註定與皇位無緣……。”
咫尺之間,元召一邊低聲說着,一邊伸手把緊緊抓住龍椅不放的少年提起來,在無數雙驚駭目光的注視下,這位坐上皇帝寶座還沒有一天的先帝幼子,就此失之交臂,永遠失去了機會。
跌下皇帝寶座的琅琊王,不再有榮耀加持的光環。馬上以待罪之身被看管起來,而追隨他自東海琅琊而來的府邸舊臣們,毫無疑問,下場都不會太妙。
無論正義與否,權力的爭鬥場上從來就不應該有溫情與慈悲。對待潛在威脅的寬大,就是對待自己人的殘酷。元召收起慈悲心腸,他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陽光少年。殺伐果斷,纔是成就大事的王道!
“元侯,下一步該當如何?”
東方朔、終軍等人壓抑住心中的激盪,看着在片刻之間就力挽狂瀾扭轉朝局的元召。人,還是他們往日認識的那個人,但有一些情緒,卻從此不再相同。
世間人都聽聞過山嶽之高,但又有幾人去親眼目睹過那巍峨險峰之上的無限風光呢!一點兒都不用懷疑,今日含元殿之變,在大漢王朝的歷史上,必將會留下驚心動魄的一筆。
元召看了看已經被全部看押起來的那些人。他的眼中沒有憐憫,回頭對司隸校尉終軍說道。
“子云兄,把他們都交給你吧!自中山侯和幾個諸侯王以下人員,全部抄沒府邸,下獄審查。不管罪之大小,希望每一個人的卷宗都要證據確鑿、詳細可信……這一點很重要!”
終軍鄭重的點了點頭。他感受到了元召這幾句話中的分量。作爲元召肝膽相照的朋友,終軍非常瞭解這位註定偉大的先行者想要在大漢律法方面做出突破久矣!而這次,無疑是個最好的開始機會。
“至於琅琊王……。”
元召略微沉吟片刻,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派人遣返東海,交由當地的郡縣官員嚴加看護。”
東方朔略微遲疑了一下,看了元召一眼,終於還是低聲對他耳語道:“這件事,是不是等太子殿下回來之後,他親自做決定爲宜呢?”
元召一笑,他當然明白東方朔的好意,是不想讓自己揹負罵名。琅琊王受此重挫,少年心性,如果萬一在遣返途中有什麼不測之事發生,不瞭解內情的人也許會把殘殺先帝幼子的名聲扣到他的頭上。
“東方先生,不必如此顧慮。我受先帝遺詔之日,曾經答應過他會全力維護太子……從此之後,世間譭譽,就有我一人承擔吧!”
聽到他如此胸懷,東方朔嘆息一聲,恭敬而拜,不再多說。
琅琊王劉弗陵被帶出含元殿後,立即被有司官員嚴密看押,出長安遣返東海。這位本應該具有帝王之命的皇子,就此黃粱夢斷,再也不會出現在歷史舞臺上。
東方朔的擔憂其實並沒有錯,琅琊王回到他的封地後,沒有能活很長時間。次年春天,琅琊郡守派人來長安彙報,他在一次醉酒後失足墜馬而亡。因爲沒有後代,所以朝廷取消了他的封號,以普通王族之禮下葬。這一支皇族血脈就此泯滅在歷史長河中。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從權力高峰上被打落的還有很多人。眼見大勢已去的劉屈犛在被押出去之前,最後只留下一句憤怒的詛咒。
“以人臣而廢立帝王,此亙古未聞之事!元召,你想做權臣,將來必死無葬身之地!”
隨着劉屈犛、劉不識、吾丘壽王、倪寬以及參與矯旨的太監總管江於等人相繼被一一帶走,其餘那些追隨的朋黨之徒也全部暫時下獄看押。朝堂之上幾乎空了一半,司隸校尉府在這個秋末和即將到來的冬天都有的忙了。
“元侯,既然先帝遺詔寫得十分明確,當立即昭告天下,以正視聽,免得出現一些不必要的謠傳。同時,太子那邊……?”
經過這番波折,千頭萬緒,不是一時半會兒就理得清的。但現在最緊要的,不外乎先帝喪事和新君繼位這兩件事。東方朔帶人請示元召,讓他速速定奪。
元召點頭。他現在其實最想回自己府中好好待上一晚,與最想念他的人一敘衷腸。不過這也只是一種奢望罷了。長安局勢還未曾徹底平靜,絕對不能再出什麼亂子。
“東方先生,明日我親去長樂塬迎太子回宮。長安之事就暫且託付給你。先皇帝治喪萬分瑣碎,非先生不能勝任。衛將軍會留下來相助,一切照章辦理就行。”
衛青按劍,點頭表示讓他放心前去。長安與未央宮有他坐鎮,一切安穩無虞。
暮色再次降臨,宮中明燈次第。他們幾個人並肩站在巍峨宮殿的最高處,看着萬點繁星的蒼穹與人間燈火輝映,長風獵獵,不約而同壯懷激烈,胸中豪氣陡生。
明日之後,這無限天地,如畫江山,當化劍爲筆,盡情施展矣!
月沉西方,星辰隱沒,長樂塬的黎明似乎來得更晚一些。不過,這並不是真實,而是一個遲暮老書生的幻覺。
其實自從前幾年開始,主父偃的身體就每況愈下了。年輕時的艱苦歲月雖然磨鍊了他的意志和求學的決心,但那些風霜雨雪和世俗的刀劍,也給他的身體和心裡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創傷。後來雖然經過元召的細心調理和保養,身體狀況算是大爲改觀,但一些隱疾並不曾徹底根治。
元召入長安,正式踏上朝堂之後,主父偃便完全隱瞞下自己的病情,就是爲了避免讓他分心。而最近這一連串的鉅變,主父偃在苦苦支撐之下,想盡各種辦法總算保住了長樂塬這彈丸之地。但自己也終於油盡燈枯,到了最後的時刻。
長久以來,他甘願困守在長樂塬上,替元召打理着身後的一切。歲月消磨,時光匆匆,不知不覺這些年過去,這位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卻從來沒有去想過,自己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
“主父先生,以你胸中所學,本來應該可以龍騰在天,吞吐雲霧,一動而風雲變,呼嘯而天下驚!……其實我這個人有很大的私心呢,利用情意把你羈絆在此,將來……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恨我!”
主父偃的神智有些模糊。他努力想起,當初對他說這句話時的元召臉上神情有些愧疚。那應該也是一個陽光很好的秋日,不過他卻忘了是在怎樣的情形下。
自己當然不會恨元召。有生之年能夠遇到他,並且結成忘年之交。對於主父偃來說,是感到最沒有辜負生命的事。只是,遺憾終歸是有的……卻不知道,死去之後魂歸九泉,還能不能夠有幸與他相遇?
“先生……我來晚了!”
滿含悲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主父偃驀然睜開眼睛,東方霞光滿天,附身在他面前的人,恍然似最初相識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