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撥轉時光之盤,再往前一個多時辰。那時暮色還沒有降臨,西邊的落日餘暉,卻正是燦爛燃燒的時刻。
蒼穹低垂,四野遼闊。山河之間,炫麗無極。天邊的彤雲似火,大地都變了顏色。就連河中的水,都是令人心顫的紅。如果有國手丹青或者文學大家在此,一定會有傳世之作橫空出世。
只不過,這令人心魂驚歎的色彩,卻不是世間丹青所能描繪出的紅,更不是刀筆所能雕琢出的壯美。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波斯王城之外,江河之水正是如此最好的寫照。水是鮮血染紅,殘陽被刀光遮蔽!一個人的傳奇,在此時此刻,蓋過了天地間所有萬物。
帶領着波斯死士來進行這場突襲的神廟使者莫罕,他雖然還活着。但也已經和死了差不多。因爲,他的心已經死了。那些死士都變成了真正的死士,而他也已經不再有任何戰鬥的意志。
如果說先前時候伯罕的死,只是令他感到震驚的話。那麼現在,已經沒有人間的詞彙可以用來形容他的心情。
不管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大陸的古老傳說中,都有上古的神將具有超凡脫俗的能力。但那終究只是傳說而已。超出人間能力者,並沒有人親眼所見。就算是身爲神廟使者的莫罕,也從來不相信有人可以這麼逆天。世間勇者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可以力敵百人,甚至幾百人,這些還可以讓人接受。但要說起萬人敵,那終究是虛妄。
王城數十里外,一場曠世大戰已經接近尾聲。激起的萬丈波濤還未平息,滾滾大河之水,繼續浩蕩流去。殘陽如血,落在眼中,竟然是末日來臨般的悲切。
“原來……我輩孤陋寡聞了……今日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雖死無憾也!”
心若死灰的莫罕仰天長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逆光的身影。大河中央,霞光萬丈,如同神衹降臨,非塵世光景。已經不用再去多想,這片大陸未來結局已定。他勉強舉起半截斷刀,毫不猶豫就插入了自己胸膛。然後仰面朝天跌入水中,隨着大河裡的屍體浮沉而去。
放眼四周再無敵人的元召,用最後一口真氣灌注臂力,把手中刀插入河中心的岩石裡。然後他終於盤膝坐了下來。這把只露出半截的刀,已經不是他原先的那兩把。那兩把代表着大漢精神的刀,在拼盡千刀之後早就斷了。他後來用來屠殺萬夫的刀,是那把奪來的玄鐵重刀。
這條在後來的所有文字中都被標註爲“斷刀河”的河流,因爲今天而成爲一處聖蹟。它流經這片大地,從此永遠也沒有再枯萎乾涸過。
當緊急趕來禦敵的五千漢軍趕到河對岸的時候,他們眼中所見的情形,就是大戰剛剛結束的場面。河中的血仍然未曾流盡,那些起伏不定的死傷者,在水中隨處可見。而放眼大河上下,只有那塊巨巖上平靜坐着的人,好像一座休息的雕像。
五千漢軍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幹什麼。他們只是目光凝視着背對這邊的身影,像看一座巍峨的山峰。卻不敢輕易去打擾他的休息。
風吹過刀柄上的孔,發出嗚嗚的響聲。元召回頭看了一眼河對岸的漢軍,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必過來。他太累了,感覺到從所未有過的累,如果可能,真想躺在這塊岩石上,聽着大河的水聲睡去,再也不必醒來。
也許不用太久,這條河裡的血和裡面死去的人,都會消失的乾乾淨淨,再也看不到一絲血腥的痕跡。只是,他手上的血和心中的血腥,卻再也難以消失。
沐浴着最後霞光裡的暖意,名叫元召的男子竟然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在這最虛弱的一刻,他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時代,究竟是爲了什麼?
難道就只是來殺人嗎?這些年來,死在他手上的到底有多少了呢?恐怕他自己都已經記不清。
不知道爲什麼,河水的聲音,在耳邊逐漸減弱。世界的色彩,也開始黯淡下來。意識恍惚中,他的腦海中莫名回憶起許多亂七八糟的往事,那些光怪陸離的事,不知道是虛幻中的想象還是曾經存在過的現實。
記得生活過的世界裡,那些人間溫暖,沒有這麼血腥,也沒有這麼冰冷。他的肩頭也沒有太多的責任,更沒有沉重的使命感。那是一種怎樣輕鬆的生命呢?事到如今,他確實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前生。
胸膛和背後的疼痛,已經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多少傷口,更不知道還有沒有血流。本來他不用這麼拼命的。身爲大漢帝國舉足輕重的人物,又是整個西征軍的統帥。十幾萬人都可以犧牲,唯獨他沒有理由這麼以身犯險明知道是死地還要做孤獨的抗爭。
只是,他不這麼做,會有多少大漢男兒埋骨在這片大地上,魂魄不得回家呢?他沒有空去計算得失,更沒有時間來計較生命的重量,當他走出波斯王城的時候,就註定會是一個人悲壯的戰爭。
河邊煙霧漸起,暮色終於降臨。而中彷彿聽到了戰馬的嘶鳴和大地的震響。他睜開眼睛,有笑容漸漸浮現。而視野所及處,有數艘戰船正劈風斬浪而來。距離這裡越來越近,船上的許多人似乎在焦急吶喊着什麼。
終於……還是勝利了吧?既然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他終於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元召艱難的躺下身子,平躺在岩石上。他的手沒有再去碰刀。也許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碰刀了。霞光隱沒,暮雲四合。大好河山,盡歸入漢!
“我要睡一覺……誰也不要來打擾呢……。”
喃喃的低語,沒有人聽見。他只是對自己說的。這短暫的生命裡,不管何時何地,雖有千萬人阻擋,他也從來沒有投降過!現在,這一個小小的要求,並不算過分吧?
拼命縱馬奔馳而來的李陵,終於遠遠的看到了那條大河,也看到了河中心岩石上的身影。他想大聲喊出口,可是卻聲音哽咽的什麼都說不出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扔掉了頭盔和麪甲,只是想快一步趕到他最尊敬的人身邊。
波斯人終於還是抵擋不住飛龍軍騎兵的衝殺。如同雪崩一般,一敗而不可收拾。隨着南營局勢的扭轉,得到強力支援的蘇建將軍部,馬上開始振作起來。兩軍併力,在經過數次激烈的拼殺之後,西面和北面方向攻來的波斯人也終於開始潰敗。
而後,看到勝局已定的李陵,在接到最新的河邊消息後,他把戰鬥的指揮權交給了麾下將校們,讓他們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也要把這些波斯帝國最後的武裝力量消滅殆盡,直到捉住那位波斯王子爲止。他只帶領着親軍騎從們,心急如焚的奔往河邊來。
只不過,還差十幾丈遠的時候,李陵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恍惚中,他看到那個如山嶽一般的身影,躺了下去。自從追隨元召,他從來沒有看到他倒下過。不光是李陵,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名叫元召的這個人就應該如同帝國的鋒芒,永遠不會摧折。他更應該像是巍巍長城萬里,護衛華夏,永遠不會倒下。
可是,他終於還是倒下了。這是讓人不可接受的事實!
所有的騎兵都和他們的少年將軍一起撲下馬來,跳進了河水中。而那五千一直在此守候的漢軍,也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所有人什麼都不管了,一起叫喊着向河中心涉水而去。
也就在這個時候,又一次運送物資從入海口而來的那幾艘戰船,也終於趕到了附近。站在船頭的元橫波,來不及等船靠近,他直接脫掉了甲冑,跳入水中游了過來。
元橫波是在沿途接到漢軍大營的危機消息之後,連夜逆水而上趕來的。由於遇上風急,戰船的行進速度緩慢。當在下游河段的水浪中發現越來越多的波斯武士屍體的時候,他已經預感到,可能在王城附近的河面上正在發生激戰。只是他沒有料想到的是,那會是元召一個人的戰爭。
在元橫波到達之前,李陵終於還是第一個爬上了岩石。他顧不得身上水跡淋漓,直接就撲到了元召身邊。
“師父……我來了!”
深深插入岩石的玄刀下,元召平靜的躺在那裡,他臉上的笑容很溫和。就像是平日裡當他們幾個弟子做出成績以後,他誇獎他們的時候一樣。可是,現在他的眼睛緊閉着,他的胳膊沒有擡起來拍拍少年的後背,再誇讚那一聲。
李陵驀然眼前有些黑暗,取得大勝的喜悅和振奮都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緊緊的抱起師父的上半身,感覺是如此沉重。
血染青衫,淚灑江河,如果用他自己的生命甚至全部漢軍將士的生命,再加上這萬里大陸上的一切生靈,能夠換回師父睜開眼睛的那一句讚揚,他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師父……你醒醒啊!”
然而,回答他的,卻只有大河嗚咽,萬軍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