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二十九
蒙泰尼裡哈哈大笑。“可憐的孩子,真是不幸之至!嗨,我們來這裡可是自娛自樂,所以沒有理由停下來。假定我們今天在湖中划船,明天早晨進山,你看呢?”
“但是,Padre,您想要待在這裡嗎?”
“我親愛的孩子,所有這些地方我都看過十幾次了。我來度假就是要看你玩得高興。你願意到哪裡去呢?”
“如果您真的不在乎的話,我想溯河而上,探尋它的發源地。”
“羅納河嗎?”
“不,是奧爾韋河。河水流得多快啊。”
“那麼我們就到夏蒙尼去吧。”
下午他們坐在一隻小帆船裡隨波盪漾。美麗的湖泊給亞瑟留下的印象,遠沒有灰暗渾濁的奧爾韋河給他留下的印象深。他是在地中海邊上長大的,已經看慣了碧波漣漪。但是他渴望見識一下湍急的河流,因而急流而下的冰河使他感到無比的喜悅。“真是勢不可擋啊。”他說。
第二天早晨,他們早早地就動身前往夏蒙尼。乘車經過肥沃的山谷田野時,亞瑟興致很高。但是當他們上了克魯西附近的盤山道路,周圍是陡峭的大山時,他變得非常嚴肅,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從聖馬丁徒步走向山谷,在道旁的牧人小屋或小村裡投宿,然後再次信步前行。亞瑟對自然景緻的影響特別敏感,經過第一道瀑布時他流露出一種狂喜,那副模樣看了真讓人高興。但是當他們走近雪峰時,他沒了那股欣喜若狂的勁兒,轉而變得如癡如醉。這情景蒙泰尼裡以前沒有看見過。彷彿他與大山之間存在着某種神秘的聯繫。他會一動也不動,躺在幽暗、隱秘、松濤呼嘯的森林裡,透過筆直而又高大的樹幹,望着那個陽光明媚的世界,那裡有閃爍的雪峰和荒蕪的懸崖。蒙泰尼裡注視着他,帶着一種傷感的嫉妒之情。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看到了什麼,Carino。”有一天他這麼說道。他從書上擡起頭來,看見亞瑟舒展身體躺在苔蘚上,姿勢還是和一個小時前一樣,瞪着一雙眼睛,出神地望着光彩奪目的藍天白雲。他們離開了大路,到了迪奧薩茲瀑布附近一個寧靜的村子裡投宿。太陽低垂在無雲的天空,此時已經掛在長滿松樹的山岡上,等着阿爾卑斯山的晚霞映紅勃朗山大大小小的山峰。亞瑟擡起頭來,眼裡充滿了驚歎和好奇。
“Padre,您是問我看到了什麼嗎?我看到了藍天裡有個巨大的白色之物,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我看到它經久歷年地等在那裡,等待着聖靈的到來。我是通過一個玻璃狀物模模糊糊地看到它的。”
蒙泰尼裡嘆息了一聲。
“從前我也看到這些東西。”
“您現到從來都看不到它們了嗎?”
“從來也沒有看到過。我再也不會看到它們了。它們就在那裡,這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能夠看到它們的慧眼。我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您看到了什麼東西?”
“親愛的,你是說我嗎?我看到蔚藍的天空,白雪皚皚的山峰——這就是我擡頭仰望所看到的東西。但是在這下面,景物就不同了。”
他指着下面的山谷。亞瑟跪了下來,俯身探過陡峭的懸崖。高大的松樹,在夜色漸濃的傍晚顯得凝重,就像哨兵一樣聳立在小河的兩岸。紅紅的太陽猶如一塊燃燒的煤,不一會兒就落到刀削斧劈的羣山後面,所有的生命和光明全都遠離了大自然的表層世界。隨即就有某種黑暗和可怕的東西降臨到了山谷——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全副武裝,帶着奇形怪狀的武器。西邊的羣山光禿禿的,懸崖峭壁就像是怪獸的牙齒,伺機抓住一個可憐的傢伙,並且把他拖進山谷深處。那裡漆黑一片,森林發出低聲的吼叫。松樹是一排排的刀刃,輕聲說道:“摔到我們這兒來吧!”在越來越爲凝重的夜色之中,山泉奔騰呼嘯,懷着滿腔的絕望,瘋狂地拍打着岩石建起的牢房。
“Padre!”亞瑟顫抖着站了起來,抽身離開了懸崖。“它就像是地獄!”
“不,我的孩子。”蒙泰尼裡緩緩地說道,“它只像是一個人的靈魂。”
“就是那些坐在黑暗和死亡的陰影之中的靈魂?”
“是那些每天在街上經過你身邊的靈魂。”
亞瑟俯身望着那些陰影,渾身抖個不停。一層暗淡的白霧懸掛在松樹之間,無力地抓着洶涌澎湃的山泉,就像是一個可憐的幽靈,無法給予任何的安慰。
“瞧!”亞瑟突然說道。“走在黑暗裡的人們看見了一道巨大的光亮。”
東邊的雪峰在夕陽的反射下被映得通亮。在那道紅光從山頂上消失以後,蒙泰尼裡轉過身來,輕輕地拍了一下亞瑟的肩膀。
“回去吧,親愛的。天都暗下來了。如果我們再待在這裡,我們就得在暗中走路,並會迷失方向的。”
“就像是一具殭屍。”亞瑟說道。他已轉過身來,不再去看在暮色之中閃耀的偌大山峰那副猙獰的面目。
他們穿過黑漆漆的樹林,前往他們投宿的牧人小屋。
亞瑟正坐在屋裡的餐桌邊等着。當蒙泰尼裡走進去的時候,他看見這個小夥子已從陰暗的幻夢中擺脫了出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噢,Padre,快來看看這隻滑稽的小狗!它能踮起後腿跳舞呢。”
他忘情地望着小狗,並且逗它表演,就像他沉湎於落日的餘輝之中一樣。這家女主人的臉紅撲撲的,身上繫着圍巾,粗壯的胳膊叉在腰間。她站在一旁,笑盈盈地望着他扯着小狗玩耍。“如果他老是這樣,別人會說他無憂無慮。”她用方言對她女兒說道,“這小夥子長得真帥!”
亞瑟臉紅了起來,就像是一個上學的女孩子。那個女人這才明白他聽懂了她的話,看着他發窘的樣子她趕緊走開。吃晚飯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只是談論短途旅行、登山和採集植物標本的計劃。他那些夢囈般的幻想顯然沒有妨礙他的情緒和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