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放下錢糧事宜,蓋俊將目光投向北方——雁門郡,廣武縣。作爲董卓曾經任職的地方,而今是另一位涼州人當政,他就像一隻狡猾的狐狸,拼命蜷縮着身體,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就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那樣的鮮明、那樣的耀眼……
“是時候了!……”
蓋俊找來雁門太守郭縕,郭姓爲太原大姓,但他卻不是界休郭林宗一脈,其根基在北方陽曲縣,郭縕祖上世代爲官,父郭全曾任九卿大司農。陽曲離雁門只有幾十裡,一日間跑個來回,自從有了三互法,即本州人不得出任本州刺史,本郡人不得任本郡太守……少有人像他這般離家這麼近。比如蓋俊,離家都五千裡開外了,出來十數載,難得回去……
郭縕年約四十餘不滿五旬,身量中等,容貌剛毅,其爲人沉默寡言,兼且與蓋俊不熟,進來後端坐筆直,目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這不是一位善於取悅上官的人。蓋俊忍俊不禁,問道:“廣武縣可還是賈文和嗎?”
郭縕聞言一愣,隨即想到賈詡和蓋俊同出自涼州,許是相識,點頭道:“是。”
“孤任北地時,舉文和爲孝廉,所以才份外關心。”蓋俊解釋道。“文和爲官如何?郭雁門無須隱瞞。”
“很好。”
郭縕這種人是不會恭維人的,他說很好那賈詡定然是幹得不賴。
“有幸爲國舉得良才,孤心甚慰。”
蓋俊嘴角含着一絲笑,提筆一劃,兩個草書大字現於紙上,摺疊好放於一個袋子中,遞給郭縕:“孤這裡有一封書信,郭雁門回郡時,煩請爲孤帶上,交給文和。”
什麼信這麼短?郭縕滿頭霧水,還是道了一聲“諾。”
蓋俊隨後同郭縕聊起雁門情況,雁門北方邊界距離鮮卑王庭彈汗山僅百餘里,言語間自然提到了鮮卑。
郭縕說鮮卑大王和連死後,其子騫曼幼小,不足服衆,其侄魁頭繼王位,不過這個新任鮮卑大王莫說與檀石槐比,與和連比都遠遠不及,已是徹底指揮不動東西二部,連中部鮮卑也少有人聽從他的命令。最後郭縕感謝蓋俊爲國除害,挽救並、幽百姓。
蓋俊聽得心裡快活,面上微笑更重幾分,拉着他聊個不停,漸漸由政事轉向家庭,聞其長子年十三歲,姓郭名淮,蓋俊若有所思,他十有**就是後世抗蜀名將郭淮,心裡盤算着怎麼從郭縕手裡搶兒子……
郭縕走後,蓋俊伸了一個懶腰,出州府回到官舍,才一跨進院落,就見卞薇牽着蓋嶷的手散步,面上盪漾着母性的光輝。蓋俊看向她隆起的小腹,眼中無比柔和。卞薇懷孕足有五個月了,換句話說明年春末,他的第三個孩子就要出生了……
“夫君……”
“阿父……”
蓋俊大步上前,揉揉兒子的頭,蓋嶷歡快的小臉立時一苦,每次阿母精心爲他梳理的頭髮都會被阿父揉亂,可是他又想和阿父親近,真是苦惱啊。
蓋俊握住妻子的手,柔聲道:“你怎麼出來了?外面冷,小心染上風寒。”
卞薇含笑道:“在房中呆了一天,有些悶,出來換換氣。”
蓋俊點點頭,陪伴母子片刻,將她們送回房,而後徑直走向正廳。不等進入,便聽見蓋謨稚嫩清脆的朗誦聲:“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五歲就開始學習《論語》,是不是太早了?幼年讀《孝經》,可以讓幼兒牢牢記住孝道,但《論語》博大精深,小兒未必懂得其中道理。蓋俊邊想邊擡腿跨過門檻,蓋謨扭頭過,歡呼一聲撲入父親的懷中。
蓋俊提起幼子,親了親他的臉蛋,蓋謨轉着烏溜溜的大眼睛,附耳小聲道:“阿父,阿母不樂,你是不是惹她生氣了?”
蓋俊氣得發笑道:“臭小子,你阿父寶貝你阿母還來不及呢,怎會惹她生氣。”
“夫君,你在說什麼呀,莫要教壞魏奴。”蔡琬心事重重,絕美容顏烏雲密佈,原因無他,父親出仕了。本來絕仕十餘載的父親出仕她應該高興纔對,可召他的人是董卓,夫君與董卓素來不合,前些時日險些交戰,她很爲父親的安全擔憂。
“何謂教壞?我這是傳授他愛妻之道。”蓋俊抱着蓋謨來到妻子面前,復正色道:“琬兒勿憂,丈人乃是東州名士,諒董卓匹夫也不敢動丈人一根毫毛。”
蓋俊不久前給蔡邕去信,叫他不要出仕,可他終究沒有聽從蓋俊的意見。蔡邕給出的理由是董卓蠻狠強暴,拒絕辟命恐殃及宗族。這個理由蓋俊是不相信的,不說蔡邕聲望高絕,他有自己這麼個幷州牧女婿,手掌十萬強軍,除非董卓瘋了。只能說蔡邕絕仕太久,迫切的想要重新出山,畢竟,他即將六十了,又有幾年可活?
蔡琬輕輕一嘆道:“希望如夫君所言。”
雁門,廣武。
賈詡懶洋洋斜倚坐榻,捧書朗讀,悠然自得。他這個廣武令當得極是輕鬆,每天逛一圈縣府,指點兩三事,然後就自顧自回家讀書養氣。他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嫌棄官小,亦非不通政治,相反,他深知政務所宜,清靜無爲纔是爲政之道,弘大體即可。
讀罷涼州碩儒王符王節信的《潛夫論》三十六篇,此書着重講述治國安民之術,見解非凡,賈詡合簡欣然而嘆,自愧不如。書中各種觀念和自己腦中所想互相印證,求同存異,這一思索,就是兩個多時辰過去了。
賈詡坐起身,目光掃向書案,上面放着一封信,乃是太尉董卓親筆手書,字行間極盡仰慕,希望他進京共謀大事。
“共謀大事……”賈詡笑容中滿是玩味。
“主人……”面上皺紋縱橫的老僕侯立門外,輕輕呼喚。
賈詡問道:“何事?”
老僕道:“郭府君登門拜訪。”
“郭府君回來了?”賈詡趕緊起身,步出客廳迎接。兩人撞見互相見禮,郭縕從袖中掏出一個皮袋,遞給賈詡,聲稱是幷州牧蓋俊書信。
賈詡點點頭放入懷中,郭縕坐了片刻便起身離開,賈詡一直送到大門。返回途中,他拿出皮袋,裡面只有薄薄一張紙,打開一看,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展露眼前。
“速來……”賈詡啞然失笑。
十一月,以董卓爲相國,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同日,賈詡抵達晉陽。
蓋俊爲表示對賈詡的重視,擱置政務,閉門謝客,獨與他對飲。席上,蓋俊說道:“聞董卓書信召文和入京,文和緣何拒絕?”
賈詡回道:“局勢不明,福禍難料啊。”
蓋俊似笑非笑道:“何謂福禍難料?董卓內挾天子,外製天下,風光得很吶。”
“……”賈詡含笑不語。
蓋俊舉樽邀飲,問道:“文和看得清天下形勢否?”
“晦暗難明。”賈詡搖搖頭。
蓋俊不動聲色道:“天下,即將大亂。”
賈詡訝道:“哦?使君何以斷定天下大亂?”
“關東州郡不久就將起兵討董,屆時東西對峙,兵戎相見……”
“……”賈詡瞳孔猛地一縮。
蓋俊輕輕一笑,暗歎大兄袁本初手段實在驚人,連三國首屈一指的智者也看不透他的佈局,惟有蓋俊這個瞭解這段歷史的後世人才能洞悉。
“文和不信孤之所言?”
賈詡確實不太相信,董卓雖行廢立之舉,有弄權之嫌,可是並沒有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關東諸州郡起兵討伐董卓?太荒唐了。然而蓋俊這般自信,不像空穴來風。
蓋俊淡淡地道:“孤已得到確切消息,明年初渤海太守袁本初、州牧韓文節起冀州,刺史劉公山、陳留太守張孟卓起兗州,刺史孔公緒起豫州,後將軍袁公路起荊州……”
賈詡微微眯起眼睛,冀州、兗州、豫州、荊州合圍京都,形勢與昔日黃巾暴亂何其相似,但起兵的這些人不同於黃巾蛾賊,他們掌握着天下道理,必將從者如雲……而董卓挾持天子,擁兵十餘萬,不可卒除……
“天下,也許會陷入分裂,漢室敗矣。”
賈詡不愧是世間頂級智者,只通過蓋俊一句情報就大致分析出未來走勢。
“使君打算支持誰?”賈詡開口問道。東西爭衡,蓋俊的態度就顯得至關重要了,甚至可以說他支持誰,誰就會獲得勝利。蓋俊交好關東名士而厭惡董卓,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看似必助關東,然蓋俊和董卓到底是同鄉,在利益面前,什麼不能放下?
“文和以爲呢?”蓋俊反問道。說罷低頭把玩着酒杯,神情專注。
“難言也。”賈詡搖頭嘆道。
“爲何這麼說?”蓋俊擡起頭斜睨賈詡。
賈詡坦然說道:“餘不知使君志向,所以難言。”
“志向?”蓋俊笑着說道:“孤言平生之志是救百姓,文和信不信?”
賈詡一臉詫異。
蓋俊自嘲一笑,默默飲下美酒,怔怔出神。至此,酒宴再難繼續,賈詡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