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水胡雖然血統斑駁,皮膚、‘毛’發不類中華,但畢竟和氐人、羌人、羌胡等種族一樣,生活在漢境,與漢人爲鄰,平日間不可避免產生‘交’集,是以盧水胡酋豪多會漢語,王帳中數十胡將,便有六七成的人能夠聽懂漢使所言。
西疆這幾年來,到處流傳着北地郡如何如何富庶,要說諸人不動心,肯定是謊話,不過看情形,大王似乎顧念昔日和蓋子英的情誼,並沒有想要行掠北地郡的意思。
沮渠元安端坐王座,環顧大帳,半晌,示意衆將退下,諸人面面相覷,各自拜倒,而後魚貫而出,連‘侍’衛也被遣走,帳內除去沮渠元安外,只餘三人,其中之一自然是盧水胡首席大將羅侯。
另一人年約三旬出頭,身材修長‘挺’拔,面容俊朗,秀髮‘精’彩,眼如點漆,看模樣,不似盧水胡,倒更像漢人。華夏文化博大‘精’深,甚得胡人羨慕,便因此產生了一批取漢名、習漢文、行漢禮、尊漢俗的漢化胡人。此人即是,他姓彭名飛,彭姓盧水胡生活在武威、安定二郡‘交’接,黃河周邊一帶,漢化頗深。彭飛出身高貴,少拜漢人名士爲師,讀經研史,自學兵書,可謂文武雙全,和羅侯堪稱沮渠元安的左膀右臂。沮渠元安心裡對他的才能極爲忌憚,爲了拉攏他,先娶其姐,再以妹配之,用心良苦。
最後一人同大王沮渠元安年齡相仿,身長八尺,軀幹粗壯,目深鼻高,腮吐黃鬚,以漢人的觀點,雖然長相奇特了點,但也稱得上姿貌魁傑,在盧水胡中,則是十足的美男子。其人姓沮渠名無暇,乃是大王沮渠元安的堂弟,兩人自幼相好,感情深厚,猶若同胞。中平初黃巾之‘亂’,沮渠無暇以軍侯之職隨沮渠元安共赴關東,每臨戰,常臨難不顧,先登陷陣,斬將奪旗,戰功頗多,是當時沮渠元安最得力的助手。後來,統一盧水胡歷次戰役,亦無一缺席,冠絕諸將,名位亞於羅侯、彭飛。
羅侯、彭飛、沮渠無暇三人,俱以忠勇見稱,威名遠播,令敵人聞風喪膽,號稱三傑。
沮渠元安仰靠王座,俯視着自己最爲倚重的三名大將,緩緩開口道:“你們有何想法,不妨說說……”
“……”羅侯無言以對,他向來敏於事而拙於言,每有議計,常沉默不語,而一旦沮渠元安決定某事,哪怕再艱難,他也會全力完成,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彭飛和沮渠無暇相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兩人皆參加了鎮壓黃巾之戰,乃至後來的破韓遂右扶風之戰、破野利北地之戰、破唐頗安定之戰,與蓋俊朝夕相處長達年餘,對其‘性’格瞭解不可謂不深。沮渠無暇手捻黃鬚道:“蓋子英其人,外寬內忌,狠辣果決,必定不會同意我方立國,而我方亦無放棄立國的打算,雙方之間,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與其待日後韓遂敗亡,我方獨自面對來自蓋俊的威脅,不如趁此良機,同韓遂聯手抗敵。”
“……”沮渠元安不置一詞,現在還不是他該表態的時候。
彭飛順勢接話道:“韓文約雖稱霸西涼,漢胡歸心,盛兵十餘萬,猶不及蓋子英盤踞北疆,樹大根深,實力雄厚。二者強弱分明,我方相助韓文約,蓋子英縱然不濟,也不致敗亡,最多受些小挫。這卻正合我等心意,蓋、韓任何一方滅亡,都只會造成另一方勢大,不符合我等利益,惟有勢均力敵,我等方可渾水‘摸’魚,從中得利。”
沮渠元安平靜地道:“這麼說來,你二人都贊同韓文約使者所言,支持出兵北地之議?”
“是。”彭飛、沮渠無暇異口同聲道。彭飛複道:“我等只是給出意見,最終還是由大王拿主意。”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沮渠元安又看了一眼沉穩如山的羅侯,擡起手,揮了揮,三員大將當即出帳。
“蓋兄弟……這一天,你可知我等了多久?”沮渠元安枯坐空帳,端起酒杯,仰脖痛飲,一雙鷹目愈發明澈。
……
沮渠元安同意韓遂聯手之策的第三日,便有大批漢胡士卒由南北兩個方向入武威境內,顯然,韓遂事先就有所準備,陳兵武威邊界,待得到沮渠元安答覆,馬上向武威進發。
韓軍北軍約步騎一萬五千,由敦煌、酒泉、張掖三郡兵及數千雜種羌胡組成。
武威郡中部,宣威縣。
一人在衆多甲士的擁簇下登上宣威城頭,他年約三十六七歲,身姿魁岸,幾近八尺,方頭大耳,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姿貌甚是雄偉,令人過目不忘。此人即韓軍北軍主帥宋立,現居酒泉太守一職。
宋立緩緩走到城牆邊上,目視城郊蒼莽的西涼大地,怔怔出神。他出身於敦煌宋氏,宋姓早在漢武帝開發河西之際便遷移到敦煌,比歷史底蘊,蓋、令狐、張、索、汜諸姓,無一能及,惟有曹氏方可比肩。然而數百年來,宋氏發展極爲緩慢,或可聞名一縣,拿到敦煌郡,卻是排不上號。這種尷尬的局面,直到宋立崛起方有所改觀。
宋立表字公援,少拜敦煌大儒、已故蒼梧太守令狐溥爲師。敦煌令狐氏和蓋俊所屬蓋氏一樣,崛起的時間並不算長,不過區區百餘年而已,首代令狐稱,生六子,扶、堅、由、羨、瑾、猛,皆有不凡之處,第三代令狐禹官至兩千石博陵太守,令狐溥爲第四代,學識爲河西之宗,涼州三明張奐亦甚敬之,至此,敦煌令狐氏藉由令狐溥,遂“世爲西土冠冕”、“代爲西州豪右”,成爲聞名河西的大族。
宋立隨令狐溥習《詩》、《左傳》,《史記》、《漢書》、《孫武兵法》,皆略誦之,爲人有才略,多謀計。中平初,張角卒起,蛾賊爲禍,蓋俊爲籌建‘射’虎、落雕二營,遣人返鄉求助,宋立認爲這是家族千載難逢的崛起良機,力排衆議,說服家主宋秉,鼎力支持蓋俊,以軍侯之職隨軍鎮壓黃巾,凡大小二十餘戰,功勞頗多。
會金城韓遂、邊章、北宮伯‘玉’反,宋立‘陰’知西州將‘亂’,拒絕入宮爲羽林郎,甘願留于軍中任事。後車騎將軍長史趙岐被大將軍何進舉爲敦煌太守,蓋俊有意讓族兄蓋觀率軍護送,宋立動心,夜入趙岐大帳,說服之,乃將步騎千許人護送趙岐赴任。
由於當時韓遂陳兵黃河一線,阻絕道路,河西四郡不能與朝廷聯絡,趙岐到郡後,眼見敦煌大姓雄張,肆意掠奪平民田產,形勢極爲嚴峻,惟有倚仗宋立。後者手中既有兵權,又得太守趙岐信任,面對挑釁,手段強硬,先是彈壓最桀驁者,隨後把宋氏推到前臺,並提拔敦煌寒‘門’、小族,以爲輔佐,對抗郡中豪姓。
一番明爭暗鬥後,諸姓並未得到絲毫便宜,宋氏則是藉機成功上位。
不久,趙岐將河西四郡兵、盧水胡數萬衆偷襲叛軍老巢金城郡,結果因爲盧水胡臨陣叛變,全軍覆沒,宋立和趙岐一道被俘。他身兼振興家族的重任,沒有趙岐誓死不降的決心,韓遂數勸下歸降之,先被任命爲張掖屬國都尉,後拜酒泉太守。
宋立收回目光,轉首謂身旁一人道:“懿德,對方到哪了?”
表字懿德的人姓‘陰’名就,出自敦煌‘陰’氏,其姓和宋氏一樣,並非豪族大姓。他年約三十餘歲,身長七尺餘,略微清瘦,一襲白‘色’袍服,盡顯儒雅,姿容不凡,風儀極佳。‘陰’就少有名聲,與宋立相友好,隨宋立爲張掖屬國司馬、酒泉郡長史。
宋立所言對方,指的是金城兵,‘陰’就答道:“按行程,日落前即可到達。”
宋立點點頭,不再言語。
隨着時間的流逝,紅日漸漸西斜,宣威縣南,伴隨着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塵土飛揚。
久立城頭的宋立‘精’神不由一震,暗道來了……
南軍人數同樣是一萬五千人左右,不過全部都是騎兵,主要是由金城郡兵、湟中羌、西羌組成。湟中羌即生活在漢境(金城郡)湟中一帶,屬於歸化羌人。而西羌,則是指西海周邊,不服王化的羌人,以鍾羌最富強,號稱勝兵十餘萬,另有白馬、燒當,亦是首屈一指的強大部落,勝兵數萬,其餘八九十種,大者萬餘人,小者數千人。
南軍主帥爲中郎將、金城人麴光,此人才華稍遜同族麴勝、麴演,亦是不可多得的良將,帳下蔣飛、侯選、程銀、李堪等都、校尉十餘員,羌人酋豪、渠帥數十人。
兩軍會師宣威縣城下,稍作休息,次日,向北進發,直趨武威縣。
盧水胡大王沮渠元安早已等候多時,使麾下大將羅侯、彭飛率盧水飛騎兩萬相迎,雙方合兵一處,人數一舉突破五萬大關。
繼而,雙方經過緊急磋商,定下由休屠澤出塞,迂迴到北地郡之北的行軍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