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前兩個月一直在扶柳一帶巡幸,目的是親自督導開渠墾荒、扶柳就是現在的河北冀州一帶,在趙武靈王第三次征伐中山國的時候還屬於中山所有,歸趙的時間離此時也不過十多年,原來是一片遊牧的草原,由於歸趙以後狄人北遷,這裡已經荒涼了下來,雖然漸漸有趙民遷入,不過由於這些年趙國的一次次動‘蕩’,並未能大規模開墾,大部分地區都保持着風吹草低的原始風貌。
自從趙勝登位以來,趙國國內越發穩定,更多的人陸續遷入了扶柳一帶,與此同時,許行在去世之前也跟趙勝建議過,說是扶柳地處漳水中游北岸,離豐富的水源不過幾十里地,極是適合開墾豐糧,若是隻由百姓自行開荒,‘肥’壤也變瘠薄了,趙國朝廷應該大規模引渠拓墾,並獻上了引渠方案。不過國家之事萬萬千千,‘精’力有限之下總要有一個先後順序,趙勝雖然採納了許行的意見,可一直到許行去世也沒能‘抽’出‘精’力去經營,直到去年年底纔將這件事擺上了議事日程,並於今年開‘春’正式調集力量“兵發”扶柳。
開渠並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事,就算新式鐵製農具的使用已經有了相當規模,也是個費心費力費錢的活兒。趙勝事務繁忙,本來也沒必要親自前往,但爲了向趙國百姓宣示朝廷以農桑爲本的態度,他還是‘抽’出時間移駕了過去,本來還打算在那裡多呆些時候,併到相鄰的呂城、宋子等地轉轉,卻不曾想幾天之前一條重要消息卻讓他不得不改變行程匆匆趕回了邯鄲。
這條重要的消息是有人借糧借錢。借糧借錢這種事本來也就答應或者不答應兩句話罷了,原也沒必要趙勝親自去應對,只要知會劇辛的司徒署一聲也就是了。不過“借”本身不重要,派使前來借糧那人的身份卻引起了趙勝的興趣。
誰呢?周天子姬延。
說起來這個時代在歷史上依然屬於周朝,然而身爲“天下共主”的周天子卻實在可憐,在周平王東遷以後,大時代便進入了‘春’秋戰國,幾百年下來各大強國對周天子的態度從最初的虛以委蛇漸漸發展到了除非有用到他的時候還能想起來,平常根本鳥也不鳥的地步。
各國相互牽制的局面之下,諸強在沒有問鼎天下實力的情況下,暫時倒還沒誰敢去打周國那點可憐領土的主意,說起來周天子放下架子對外事來個不予理睬本來也能過個安穩日子。但天下共主的大架子端了幾百年,這顏面卻並非那麼容易放下的。天子他老人家實在沒能力折騰別人,乾脆關起‘門’來折騰起了自己。到了週考王登基的頭一年,天子再次豪爽了一把,愣是從自己僅有的幾百裡土地和六七萬百姓中分出一半,將他弟弟王子揭分封爲周公,史稱西周公。
西周公國實在太弱小了些,弱小到了西周公的宮室居然與天子的王宮同在洛陽王城之中,根本就不能算一個獨立的諸侯國。然而這還不算,第二任西周公去世以後,其二子爭位,在趙成侯和韓共侯的慫恿之下,少子根與兄長決裂,將周天子最後一點領土一分爲二,變成了兩個諸侯國,史稱東周公國和西周公國。到此時周天子再也不剩半分土地,雖然還有天子名分,卻只能寄居在西周公國內,雖然依然是西周公的“上司”,但相互之間的關係也就那麼回事了。
周天子已經到了如此可憐的境地,但天子威儀卻依然還要保持,而且肚子也得填飽才行,然而他所擁有的地盤實在是太小了,根本無法支撐他和西周公共同維護顏面的生活。再加上這個時代依然是靠天吃飯,這麼小的地方、這麼少的人口,只要遇上些災荒,能餓着肚子撐過去就算不錯了。
天下最大最體面的乞丐恐怕就是末世的周天子了,爲了維護體面,爲了不餓肚子,他不但不斷向諸國求“借”,甚至還將手伸向了洛陽城內的富戶,於是便在歷史上留下了債臺高築的千古芳名。
然而就算被借者都明白此借難還,並且諸強國都肯慷慨相助,周天子又怎麼可能只逮住一兩家不停勒掯呢?所以這麼多年來歷任周天子已經借遍了天下,這一次便輪轉到了趙國頭上,名義很簡單:又拉饑荒了,並且派來的使者級別很高——天子姬延的親弟弟王子姬傑。
姬傑是王子,位爲上公,這身份要放在從前是與諸國國君同等的,若行於某國,其國國君應當親赴邊境相迎。然而現在不能再翻舊賬了,周天子都已經沒有了什麼實質‘性’的尊崇,更不要提什麼王子了,再說他又是去向別人伸手相借的,這身段更是低下了幾分,那個譜兒也實在擺不起來,能得到些和顏悅‘色’的笑臉就算燒高香了。
然而這一次赴趙卻遠遠超出了姬傑的預料,趙勝不但在得到消息以後即刻答應相借,而且還立馬從外地趕回了邯鄲,並向已經進入趙境的姬傑傳書表示要親出邯鄲十里相迎。這樣的待遇……姬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姬傑到達邯鄲的時候,趙勝也纔剛剛回來沒幾天,小別勝新婚,敦倫之事難免更是勤勉,頭一天晚上他恰好宿在白萱宮裡,纏綿盡至後少不了潔身淨體,消消停停的在帳榻裡相擁而臥悄悄地說些話兒。
宮裡終究不是外頭能比的,五年了,白萱也早已不是初嫁之時那個娉婷十六七,不知讓人的少‘女’。爲君之妃,爲人之母,這許許多多的變化鐫刻在她光潔白皙的面頰之上,留下的是成熟溫婉。此時她側身伏在趙勝懷裡,半截瑩潤的肩頭‘露’在錦被之外,映着柔和的燈燭,泛出如‘玉’般的光芒。她輕聲述說着心事,嗓音依然還是那樣清幽。
“……太上王后每次來宮裡拜見王后時都要過來看看珏兒,若是看見了便歡喜的撒不開手。唉,臣妾……”
“萱兒是說……”
趙勝下意識的看了看白萱,白萱便抿着‘脣’輕輕點了點頭。
“嗯,臣妾知道就算自己不說,這些事早晚也要傳到大王耳朵裡。臣妾倒不是……唉,太上王后其實‘挺’可憐的,只是……”
白萱滿腹的心事,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趙勝釋然的一笑道:
“萱兒想多了,你也知道這事兒如何也不可能的。二哥被寡人尊爲太上別宮而居雖然已經不是君王,但身份還是難免有些尷尬。就算羋後喜愛珏兒,有那層意思,寡人也不會那樣做,至於二哥更是不敢的。若是那樣的話,珏兒算誰的嗣子?那二哥又算不算絕嗣?”
白萱完全放下了心來的合眸靠在趙勝肩上輕聲笑道:“嗯……臣妾只是覺着太上王后着實可憐。又怕自己不說,大王聽到了着惱。”
“怎麼可能,寡人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麼。事歸事,情歸情,羋後喜愛珏兒,卻也未必不懂輕重,要不然只怕早就向你提出來了,那纔是當真尷尬。萱兒你也別把這太當成事兒,既然她喜歡珏兒,你便讓她來看,彼此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趙勝輕輕拍了拍白萱的肩膀,凝神注視了她片刻,見她神情之中極是從容,心裡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對不起她,再這樣下去恐怕早晚要耗盡她的天份,便笑了笑轉口道,
“此事不要再提了,寡人知道了就是。前天季瑤跟我說你們想織絲帛,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件事。嗯,萱兒,寡人也未曾經過商道,雖說沒少和商賈打‘交’道,許多事卻實在不明白。你說要是大商大賈異地從商,賺了的大筆錢財往回運,或者經商所需的錢財,都是怎麼‘弄’過去的啊?”
“嗯?大王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白萱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欠身從趙勝‘胸’前微微離開了少許,這才笑道,
“還能怎麼‘弄’,多招些武者幫着沿路押送就是呀。若是從商的地方有自家的產業倒是能省些事,先讓那邊籌備,實在不夠的話再將不足的數目帶過去,或者將轉了的錢財存於當地做本兒,在路上總能少些兇險。”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帶……趙勝雙眼一亮,忍不住‘舔’了‘舔’嘴‘脣’才道:“還是太麻煩了,要是路上遇上什麼匪賊,別說錢財了,恐怕連命都難保。”
“從商做賈雖說要比務本富裕,可吃的不就是辛苦飯麼,哪有不經兇險的,要不手頭闊綽的人家爲何各處官府都不敢怠慢,還不是想靠着官府保些平安。”
白萱還以爲趙勝只是隨口說說,笑了一聲接着又軟軟的靠在了趙勝肩上,誰想趙勝卻對這個話題興趣頗大,壓着白萱的話音笑道:
“不敢怠慢總要多相破費,要說官中有貪瀆之人,大半倒是別人把他們的貪心給引出來的。呵呵,這種事是千古難題,單靠強壓也解決不了問題。寡人今天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了。萱兒,你聽沒聽說過銀……嗯,錢莊?”
基因裡刻下的東西可以強行壓住,但是哪能完全驅除?白萱聽到這兩個字“騰”的一聲又坐起了身來,好奇的問道,
“錢莊?布莊、糧莊什麼的臣妾都知道,這錢莊……莫非錢也能買麼?”
說到這裡,白萱心裡一動,雖然依然不明其意,卻在愣了一愣之後即刻心有靈犀的笑道,
“大王到底想做什麼呀?錢莊……莫非是儲錢的倉廩?”
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了,這丫頭的‘精’明當真不是蓋的……趙勝心中一陣興奮,也顧不上什麼形象了,跟着盤‘腿’坐起身一邊比劃一邊道:
“要說倉廩也不算錯,不過錢莊所做的並非只是儲錢。萱兒,你想想,若是商賈異地從商,身上不用帶錢財前往,也不用將賺的錢帶回家去,豈不是可以免除許多路上的兇險?這些話聽着是滑稽了些,但若是能有人在各地建起儲錢的倉廩,讓商賈們將錢財存儲其中,只需一份信憑就能異地支取,豈不是要省去許多大麻煩。”
“啊!”
白萱驚訝的捂住了嘴,她是商家出身,趙勝這些關於銀行的簡單介紹即便聞所未聞,又怎麼可能聽不懂?一時間她想到了更多,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孃家幫助父兄經營家業的那些歲月,興奮的抓住趙勝的胳膊大聲笑道,
“大王,大王怎麼想到這些的?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建錢莊之人除去幫了別人的大忙,豈不是還能名正言順的借用別家錢財週轉經營自己的產業了嗎?臣妾明白了,大王這是想做那年集緇縷一樣的事呀!”
這纔是最爲關鍵之處,得妻如此,夫復何求!趙勝一雙劍眉高高的挑了起來,任由白萱興奮的搖晃了他半晌,這才沉住氣笑道:
“寡人就是這個意思。萱兒你再想想,先別說異地經商,就是在平常,大家大戶爲藏錢財也要自建暗窖密室,小‘門’小戶豈不是也得有個藏錢的地方防着別人偷竊?若是朝廷建立錢莊,讓大家都將錢存儲其中,並且在需用時憑朝廷出具的信憑支取,甚至還能直接以信憑‘交’易,豈不是可以幫他們省卻許多心事?這些事大家大業的人自然也能做,但朝廷有強力爲依傍,更易幫大家守住錢財,豈不是比別人多了許多信用?而大家的錢集在了官中,朝廷不也少了稅賦不夠,許多事想到了卻沒錢去做的麻煩了麼。”
妻爲夫謀,本來就不分彼此,可白萱聽到這裡,目光卻又黯淡了些許,訕然的笑了笑道:
“大王說的這些臣妾都明白,可財不‘露’白,任誰也不會將自家的錢財拿出來‘交’給朝廷代爲看管的。更何況,更何況臣妾只是一個妃嬪,大王若是要做這事兒應當與朝中重臣商議纔是,跟臣妾說似乎……”
趙勝跟白萱說這事兒之前各方面的情況早就考慮周全了,哪能想不到白萱會有這樣的反應,不以爲意的笑道:
“萱兒,這不正是因爲只有你出面,此事才易做成麼。朝廷空口白話自然難以取信於民,反而讓百姓心生朝廷收刮的畏懼,只有做起來以後讓大家都能看見看明白才能長久做下去。你們白家產業頗大,各處各地的異地買賣在天下都算得上最大的,什麼情形萱兒你最爲清楚,若是能替寡人去你三哥那裡遊說一番,讓他配合朝廷做個表率,此事才能做起來呀。”
白萱爲難的擡眸瞥了瞥趙勝,咬了咬嘴‘脣’才猶猶豫豫的道:
“三哥是極‘精’明的人,別的事都好說,這件事怕是,怕是……”
趙勝連忙笑道:“萱兒放心,寡人不會讓你三哥白忙活的,你可以這樣跟他說,若設錢莊,自然少不了鋪設底金,只要做成此事,寡人爲防‘私’家做大,雖不能讓他‘私’設錢莊,卻可以允他佔半成底金盈利,如此一來他更易週轉生意,必然會好好考慮的,你讓他只管放心,此事並非寡人心血來‘潮’,等做起來以後,寡人便定下律令形成定製,絕不會朝令夕改,易代而罷。
噢,對了,寡人爲了做成此事,爲了讓百姓願意配合朝廷,還準備用些諸如支付孽息,爲信憑涉密防騙一類的手段,只是這些事還沒有想周全,還需細細斟酌商議,不過萱兒完全可以跟白瑜提上一提。”
“可,可……大王若是這般做了,便不怕別國也跟着學麼?”
白萱眨了眨眼,依然還是不放心,但趙勝卻並不在乎,豪爽的揮了揮手笑道,
“天下的事本來就是你學我,我學你,若是怕別人學去,寡人當初就不讓郭縱以新法冶鐵,也不集緇縷了。至於誰經營的更好,那就看個人的本事了。寡人知道萱兒理財的本事,此事若是能做成,外頭明面上自然是讓劇辛他們‘操’辦,不過寡人事忙分不開身來,暗底下卻準備讓萱兒你替寡人打理。”
“那,那好吧,臣妾去三哥那裡試試就是了。”
白萱終於答應了下來,不過心裡依然沒想周全該怎麼勸說白瑜。
………………
建銀行吸收資金髮展經濟說起來容易,要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不可能一蹴而就,趙勝讓白萱先去白瑜那裡打頭陣,自己則在第二天中午帶上一大幫子臣僚迎出了邯鄲城西‘門’。
午時末刻,官道之上塵土飛揚,在一大隊騎着高頭大馬的趙國軍卒保護之下,姬傑的車隊緩緩行到了城西十里亭處。他們還沒到之前早已有傳令兵將消息報到了在亭閣中暫時休息的趙勝那裡。趙勝也不怠慢,遠遠看見姬傑的車駕到了,便帶着羣臣早早的候在了路上,還沒等姬傑的車駕在不遠處停穩,早已拂袖莊重的長臂拱手拜了下去,高聲呼道:
“趙勝,率敝國羣僚,拜迎大周王子!祝天子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