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打完那場仗回來以後,我不再去有覺殿侍奉陳茜,心裡想着自己雖然爲員外散騎常侍,但如今他寵愛的是那個少年,去那裡看他們親親我我甚歡,只會增加自己的傷痛,倒不如不去爲好。
陳茜幾次命人來傳喚我去侍奉,我皆以忙務在身連番推辭,眼不見爲淨,如此,心裡便好過一些了。
隔三朝五地,我會出宮徑直往阮三若的嫋羅仙居陪娃娃玩耍,擔心寶樂公主因爲則夷的不在世而變得寂寞,也會到碧霞宮看望她,陪她小聊一會兒。
自得知則夷的死訊,及向陳茜請求賜予冥婚未能如願,寶樂公主日漸變得鬱鬱寡歡,以前快快樂樂的樣子憑空消失了,清明那日,她披麻戴孝,在寢宮裡面對着那塊靈牌泣淚,此事傳到了陳茜的耳邊。
陳茜不願她一輩子就守着一個死人,不久,親自做媒,把她許配給了侯瑱遺子侯淨藏,也當作是贈給侯瑱的賞賜。
那姑娘很倔強,沒有到陳茜那裡去鬧,成親那天,還叫我幫她蓋上紅蓋頭,她紅妝豔抹,臉上卻是一點喜色也沒有,我想扶她上花轎,她推辭了,自己一個人走向那八擡大紅花轎,那身影很是悽哀。
“不願意嫁就算了,皇上總不會逼你的。”
爲她蓋上紅蓋頭的時候,我如此對她說,她垂眸,很真摯地回我一句話,這句話一直迴盪在我的腦海裡,令我心酸許久。
她說:“嫁了,我就能離開深宮,以後就有很多機會到山上去祭拜則夷了。”
花轎在熱鬧的吹打聲中漸漸走遠,我立在高階上目送着,心裡竟然有十二萬分捨不得,回首望了一眼身後的宮殿,孤獨感漸漸蔓延開來,此後自己不用再到這個地方來了,因爲這裡以後不再有人入住,塵封下來的也只是她和則夷的過去。
寶樂公主出嫁之後的第三日,陳茜趁着天色好心情好,便邀了功績豐厚的武官與其親弟安成王一同到建康城外的獵場去打獵,好放鬆放鬆身心,此等娛事,自然也少不了我。
國主要出宮,定然得需要宮廷侍衛隨駕,而我總攬宮廷侍衛,隨駕也是必須的,就在我上馬的時候,如心裡所料想到的,陳茜也把那寵溺已久的少年帶上了。
那少年在獵場裡也真是會耍花樣,故意讓自己不小心墜馬,陳茜憐惜他,便就地歇息,令其他人繼續打獵。
我帶着侍衛立在他們身側不遠處,對那少年做的戲偏偏不爲所動,他讓陳茜替他揉揉摔疼的雙腳,陳茜應了,當真替他揉捏,但我只當那是一道風景,專心地盯着前方,忠於職守,不去理會。
不久,安成王率衆獵了一頭野鹿回來,雙腳剛落地,扭頭就瞥了我一眼,我無視他的目光,仍立在原地不動。
他命人將那獵物拖到陳茜的面前讓陳茜過目,陳茜一看,發現是隻長有鹿茸的雄鹿,當下很是高興,發話要把它割下來賞給他。
安成王卻不肯領這個賞賜,趁着這個機會,向自己的親兄長請求:“皇上真想要賞賜臣弟,不如換別的賞,鹿茸這東西臣弟恐怕用不上。”
陳茜本來就一直待這個親弟弟很好,對他的請求絲毫不介意,大方道:“你想要什麼賞賜,儘管開口,朕儘量滿足你。”
安成王擡頭又瞥了我一眼,脣角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隨之纔回答:“皇上將韓子高賜於臣弟爲乘風殿詹事,可否?”
原本是好好的一張笑臉,再聞他的話以後,陳茜的臉色即刻變了,難以置信起來:“你說什麼?你剛纔說,要朕把阿蠻賞給你做你的乘風殿詹事?!”
安成王極爲肯定地應答:“對!區區一個員外散騎常侍罷,皇上您的身側有諸位散騎常侍,再加上如今寵幸的孌童,不會捨不得的。”
陳茜冷着一張臉,張口便是質問:“頊,你想要什麼賞賜朕都可以給你,可你爲什麼偏偏就要跟朕要阿蠻呢?”
安成王理所當然道:“因爲臣弟身邊正缺少一個忠心耿耿的詹事。”
陳茜不滿了,說:“你不是有毛喜麼!毛喜足智多謀又忠心耿耿,你該知足了!”
安成王一臉平靜,回道:“皇上,毛喜是謀臣,而臣弟缺的是詹事,兩者並不相斥,皇上身側無論是什麼樣的人才都一一俱全,何必如此小氣,捨不得一個韓子高?”
我旁觀着他們兄弟倆的微微爭執,看見陳茜煩躁起來,也不發言語。
他們僵直了良久,終於,陳茜忍無可忍了,脫口:“不行!阿蠻不行!朕不會把他賞賜給你!”
安成王目的未能達到,悄悄地咬了咬牙,也不行禮,就那樣徑直走了。
陳茜爲此有些惱火,狠一拉扯身側的大樹低枝泄怒,只在幾片葉子落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瞧了瞧自己的手掌,忽然出聲急切地喚我:“阿蠻!朕的手掌受傷了,你快過來包紮啊!”
我立在原地不動,只朝那少年開了口,催道:“皇上受傷了,你怎麼傻愣着?還不快幫忙包紮!服侍皇上要服侍徹底!”
陳茜怔了怔:“阿蠻,朕叫的是你!你爲何喚英琪?”
我向他恭敬道:“英琪爲皇上甚寵之人,常伴在皇上身側,自當由他負責皇上的生活事宜,包紮傷口也不例外。”
“可你是朕的員外散騎常侍……”
“恕臣……無能……”
“你……”
陳茜氣到無法發泄,只能道:“你到底要朕怎麼樣!你是散騎常侍,理應常伴朕的身側時時侍奉!可你這些日子以來都在幹些什麼!該服侍朕的時候,你總是找藉口推辭!”
我單膝跪下來,趁時候向他請求:“那就請皇上……撤去微臣‘員外散騎常侍’一職,臣任侍衛總官、將軍及太守,已經足矣!連任幾職,很忙,‘員外散騎常侍’這一職實在無法再就任,請皇上撤去。”
“你說什麼……”陳茜驚呆了,全然忘了手掌上的小傷,“爲什麼?”
“原因,皇上心裡很清楚,從你選擇了別人那一日開始,過去就已經成爲煙塵,微臣剩下的只有忠心,只有做臣子的本份。”我認認真真的回答。
從你寵幸那少年,並且要我與他一同服侍你的那一天起,我已然不再是你心裡的皇后了……我不能容忍要跟他一起爲你侍寢!我曾暗自發過誓,你要是不能一心一意愛我,那我就不再繼續愛你了!
誓言發起時很輕鬆,真正要走到那一步時卻舉步爲艱,既然辦不到,我只能自行退讓到這裡,不應不就你的情,只能聽天由命,由老天爺來幫忙消淡我們之間的情意……
“你……你是認真的麼?”
我點下了頭,毫不猶豫,單膝跪在地上許久,遲遲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只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聲,一陣奔跑聲,再接着一陣馬蹄聲,擡起頭來時,發現陳茜已經騎上馬走了,那些侍衛緊緊跟着他。
樹下的少年還沒有走,他大笑了幾聲,朝我開了口:“韓子高,你也真夠可憐的,折磨天嘉帝,也折磨你自己,何必呢?”
我立起身,恨恨地盯着他:“事情淪落到這種地步,都是因爲你!如果不是你迷惑他,我跟他……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得意非常,又笑了幾聲:“就因爲我,他急躁你傷心,實在是太有趣了!我果然沒有白白進宮!呵,當年你們一起殺死了我爹,我本該是讓你們償命,不過,現在我更喜歡看見你們如今的樣子,哈哈哈哈!”
我咬着牙,右手下意識地握緊掛在腰間左側的那把佩劍的劍柄,心裡有立即就衝上去斬了他的衝。
他看到我將要拔劍,一點也不畏懼,臉上依舊盪漾着那一抹得意:“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來啊!你要是真的動了手,你跟皇上就徹底地完了!”
我握着劍柄握得更緊,瞪着他,欲出手卻不敢真的出,只由他用嘲諷的眼光瞧了瞧,隻眼睜睜地看着他騎上馬尾隨着陳茜離開。
他走了以後,我漸漸地鬆開右手,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片沼澤地,越是掙扎越往下深陷,即使不掙扎,也會漸漸地陷下去,沒有任何選擇,也沒有可以自救的方法。
心裡交織着無奈與憂愁,輕輕嘆息了一聲,我也跟着騎上馬,一個人飛奔回宮,當天除了隨行的武官外,其他人,誰都玩得不開心,陳茜因爲這一天發生的事,次日上朝也是沒精打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期待着他下詔宣佈撤除我所任的員外散騎常侍一職,可等了三天,始終還是沒有等到任何結果。陳茜像是故意忘卻這個請求,根本沒有理會,我向他遞上了奏摺以做提醒,可那摺子自從遞上去了以後,再也沒有下落。
六月,丙辰日,他下詔任命安成王爲驃騎將軍及揚州刺史。
安成王是三月纔剛從周國回來,抵達建康,那時候我還在桃枝嶺與安都並肩戰鬥攻打留異,那時候他是被任命爲侍中及中衛將軍,這時又得到升遷,其中的理由,我也猜出了七八成,即是,他是陳茜的親弟弟,也是陳茜唯一一個還活在人世間的兄弟,作爲兄長,他自然是要疼愛他的。
得到升遷的安成王並沒有沾沾自喜,他不會忘記一個目的——將我從陳茜身側挖走,爲他的部下。他幾番邀我到他的寢宮乘風殿去,我次次都推辭了,因爲我如果真的應邀,說不準會中了他所設下的圈套。
左避右避,有一日,我還是避不開他。
像往常那樣,我抽空到嫋羅仙居看望韓敬翾那孩子,剛到滿地雜草花木的庭院,就碰巧見到安成王陳頊也在那裡。
他站立着,朝着面前的小樓着急地喚着阮三若的名字,在那裡深情叫道:“三若!三若!你出來啊!你知道我對你的情意……”
“安成王?”驚訝之餘,我忍不住脫了口。他停止呼喚,轉過頭來,與我相比,臉上是平平靜靜的神色,絲毫沒有半分驚愕,只有一點點疑惑。
“沒想到,你也會知道這個地方,也會到這裡來?”
“微臣只是來看望自己的孩子。”
我老實回答,話剛落,小樓上的一扇窗子就打開了,探出阮三若的面龐。
她瞧了一瞧地面,全然沒有理會安成王,只朝我道:“子高!你來啦?你等等,我馬上下去。”
安成王望了她一眼,對我說道:“看來你與三若挺熟的,本王在這裡喚了快一柱香了都不曾喚得她下樓,你一來,她馬上就下來了。”
“當然了,她是微臣的第二個知己。”
“知己?好你個韓子高,明明是本王先認識她的,如今你倒先跟她成了知己了?”
我輕輕哼笑了一聲,答道:“義字當頭,要與別人成爲朋友並不是難事。”
阮三若很快抱着小娃娃下了樓,朝我走過來,這一日,娃娃很乖,沒有哭鬧,只把小小的右手放進嘴裡含着,那右手幾近沾滿了他的沫液。
安成王看她抱懷裡抱着一個嬰孩,很吃驚,當我接過孩子抱住,他更是驚中帶慌,指着我懷裡的娃娃着急地脫口質問阮三若:“那是誰的孩子?三若,你回答我啊!”
阮三若冷冷淡淡地回他:“是我的!是我跟他生的!你滿意了吧!”
安成王聞言,信以爲真了,剎那間瞪大了眼睛,咬牙衝我脫口:“韓子高!你!你剛纔竟然對本王撒了慌!你……居然敢跟本王搶女人!”
我抱着娃娃,將他含着的右手從小嘴裡拿下來,平靜地勸阮三若:“阿若,你就別騙他了,跟他說實話吧?不然,以後我在宮裡可沒好日子過了。”
阮三若哼了哼:“我纔不管!我離開周國跑到這裡來,本來就是拜他所賜,要不是他死纏着,我這會兒還在周國當御醫呢!”
我再而勸她:“阿若,算我求你了,這禍你起了,遭殃的可就是我,你得爲我將來的日子想想啊!”
阮三若這才依了,向安成王坦白:“我阮三若未曾嫁過人,孩子是他跟他夫人生的,他夫人過世了,我幫他看着孩子,怎樣?你都聽明白了吧?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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