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帑拋開暫且不論,其實皇家的產業不少。特別是肅祖在位時擊敗了王敦的作亂,並順勢將建康城周邊王敦並其黨徒各家所經營的產業俱都清掃一番,完全納入了直歸皇家內庫的產業。
皇帝並不熱衷於鼎位,那是因爲自知爭也爭不過,爭得過他也未必能打理好。但若是小到門戶之內資財的多寡,他還是自信能夠管理的。
皇家產業多少,這些在少府都有具體的籍冊細則。而具體的花銷分配,則由大長秋、殿中監等衆多內事官員負責管理。
皇帝手中或是沒有多少事權,但若僅僅只是瞭解這些,少府等一衆官員們自然也不會予以爲難,很快便派人將一應籍冊稍加整理送入苑中。當然在此之前,向洛陽行臺稍作報備是無可避免的。
遠在洛陽的沈大將軍得知皇帝有意梳理苑產,對此不免一樂,對此倒也並沒有生出什麼警惕忌憚的想法,覺得皇帝有什麼由內及外、樹立權威的想法。
但就算皇帝有此類心跡,想要收效又談何容易,這等於是要從無到有、創建出一個成熟穩定且具有極高執行力的政治羣體。在行臺把持住詔命大義的情況,皇帝若還能夠做成的話,那政治智慧就實在太高了。
沈哲子反而覺得,這是一個將苑中產業與外廷各種利益往來審算清楚的契機,這本來就是此前有人建議沈哲子該做的事情。既然現在皇帝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念頭,他便也建議留守江東的官員們予以配合。
苑中產業非常龐大,所涉方面衆多,除了建康城周邊那些園林莊墅等等之外,在各郡縣還有衆多工坊、採買機構包括礦山等諸多大宗的產業。
單單整理這些產業籍冊,皇帝便花了足足幾個月的時間,才漸漸對於自家財賦幾何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併爲此多感沾沾自喜,原來平時不算計不知道,他居然也是一個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豪富。
可是這些產業雖然很多,但若論及收益,則就非常蹊蹺。比如其中一樁,籍冊上是寫的清清楚楚,豫章有一片數百頃的橘園,但其中對應的收益卻只有每年應季時的六百多斤蜜橘並等量的蜜餞進獻入苑。
皇帝就算再怎麼不知農桑之苦,但一棵橘樹上能夠長出多少橘子,並且一頃橘園可以栽植多少橘樹,還是有一個大概概念的。很明顯,這一份賬目就是對不上的。
類似體量與產出不能匹配的產業還有很多,就算有的產業皇帝並不熟悉,但在與阿姊並沈阿鶴等親友書信往來溝通一番後,便也漸漸明白這當中不知隱藏着多少貓膩。
關於這一點,倒也真的不足說明江東吏治如何的敗壞。事實上因爲皇權這樣尷尬的處境,幾次江東吏治整頓都是在大將軍的授意下刻意避開苑產有關的種種,只是爲了避免有人因此借題發揮怠慢刻薄對皇室的供應種種。
可是現在隨着皇帝對自家產業上了心,這便成了擺在他面前的一個問題。可是這麼多年下來,當中的貓膩糾纏早已經形成了一條條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憑着一個居養在宮苑中的年輕皇帝,又怎麼能夠對付得了那些內內外外的油滑官吏。
而且沈大將軍也借興男公主之口明確告訴皇帝,這種涉及到苑產的吏治整頓,行臺是不可能出面施加壓力的。因爲這話題實在太微妙,用力深淺一旦稍有失控,便極有可能演變成權奸刻薄打壓君王的政治風潮,令得平穩未久的江東局面再生波瀾。
其實就算這些產業當中貓膩衆多,但是因爲苑產總量龐大,每年產業所得也是非常的驚人。特別是改元啓泰之後這幾年的時間裡,苑中內庫每年可收錢貨便達億數錢之巨。
這樣一個驚人的收入,已經遠遠超出了皇帝本身的認知。但負責配合皇帝清點產業的少府官員言及一些早年舊事,已故中書令庾亮執掌臺事時,整個江東臺資賦稅整體收入,折錢不過在兩三億錢之間。而他父皇肅祖舊年,苑產歲收也不過在幾千萬錢之間。
這樣幾個對比鮮明的數字擺出來,也讓皇帝更深刻感受到過往這些年江東局面經過了怎樣驚人的變化,對於自家姊夫治理天下的才能不免更加折服。
每年數以億計錢財的收入,若僅以門戶家資而論,不得不說無論大江南北都可稱得上是名列翹楚的豪富。
但是收入雖然很多,開支同樣不少。
這衆多開支,其中又分作幾部分,排在首位的便是苑中一應飲食、衣飾、起居等各類消耗。苑中每年四時都有大規模的採購,其中最重要的春秋衣袍便達千萬錢之巨,小到時令飲食的採購,也都是少則十數萬,多則數百萬。
單單這方面的花費,每年便有兩三千萬錢之巨。當看到這個數據之後,皇帝都驚得眼珠滾圓,實在沒想到自己過往生活竟然如此豪奢。
花銷如此巨大,倒也並不是皇帝如何的窮奢極欲,實在是宮苑內人數太多。早年江東多有動盪,每有亂事發生,便不乏民衆涌入皇家園墅之內躲避災禍。
雖然之後也多有整頓遣散,但也難免遺留。直到現在,單單苑內各種宮人便有數千人之多。這麼多的人用得上用不上且不論,衣食這種無可避免的硬消耗自然也就高企不下。
但這還不是開銷最大的方面,最重要的是各種獎賞饋贈,單單過去一年裡,這方面的花費便達五千多萬錢之巨!
皇帝本身並非幽閉宮苑、不見外客,春秋四時宗親勳貴節禮入叩,另有皇后那裡親眷命婦日常往來,自然也都需要賞賜一些物貨禮品。皇帝自己偶爾召見外廷官員或親戚人家,興致來時偶爾給予一些饋贈獎賞,這也都是日常小事。
可是當這些日常小事彙總起來的時候,才讓皇帝意識到他是怎樣的豪擲千金,實在是闊綽得連自己都害怕。
原本皇帝還頗有沾沾自喜,因爲宗親出入頻繁而覺得自己在宗中頗具人望,可是在看到這些賬目之後才明白,那些出入頻繁的宗親們哪裡是親暱他,這是在拿他當作肥羊來痛宰呢!
比如其中出入禁苑最頻繁的彭城王司馬玄,去年一整年出入苑中達於三四十次之多,幾乎隔三差五就來報到,單單這一人去年便從苑中搬出三百多萬錢的饋贈!
想到前不久彭城王來訴苦言是京畿居大不易,物價高企,甚至兒女論婚都沒有資財用度,皇帝還頗爲體貼的打包送他一些苑中器物,老王八蛋這是在拿自己當鍋來涮呢!
類似不要臉的窮親戚比比皆是,每年入苑次數多則幾十次,少則十數次。這些人勤奮的耗子一般,將苑財一次次搬回自己家裡。如果不是皇帝動念檢點家財,還不知要被這些人哄騙多久!
而且窮親戚不獨只出在他們司馬家,他家丈人衛崇看似風雅脫俗,但當皇帝看到衛崇並其兒女之類去年一年竟在皇后的長秋宮中搬走了近千萬錢之巨,於是對這個表面光鮮的丈人好感蕩然無存。
“朕也真是悽苦啊,何以如此招賊惦念?大盜謀我國祚,蟊賊謀我家室!”
明白自己什麼處境之後,皇帝也真是悲憤莫名,感覺自己真是倒黴,特別跟自家姊夫比起來,所娶都是名門貴女,他家阿姊妝奩豐厚、可謂宜家宜室,可是衛皇后雖然也稱溫婉,妝奩多少且不論,身後一大家子的窮親戚讓人受不了。
明白了自身的處境後,皇帝自然要思忖如何整頓家業,誠如阿姊教他,開源節流、做好這兩項,自然能得富貴常享。
大盜皇帝是無從制約,可是這些小毛賊他還是對付得了的,首先便發苑詔,言是凡宗親勳貴入叩,不可再濫無節制,無視禁防,四時八節之外,能免則免,如此人情饋贈方面便能節省大量的財貨。雖有淡薄於人情,但皇帝覺得這些人待他於人情方面也實在有限。
節流的另一樁便是不養閒人,大批宮人放免離苑,特別苑中僅僅只保留下必要的起居、灑掃、修繕等等幾百人。
至於遍及內外的各種皇家產業,皇帝自然是難以糾察肅清那些依附而生、貪墨截留的官吏們,但也可以甩開他們。首先是江東各州郡內所設置的工坊、採買邸舍之類,俱都予以裁撤,併入郡國官署監管,春秋歲結時由郡國直接輸入內庫。
而近在建康的各項產業,雖然皇帝可以直接進行監管,但是因爲涉及方方面面諸事百業,他也沒有那麼大的精力進行有效管制。特別一些他根本就不瞭解的產業,當中多少手段可用,擺在他面前他都看不懂。
但是他也並非一事無成,特別是製作糕點飴食的技法,過往這些年始終不曾放下,直到現在可以說是技法精熟的宗師人物。從材料擇選到加工步驟,直至最終成品品質如何,可謂是慧眼如炬,誰都矇騙不了他。
既然別的產業難免被耍奸矇騙,那麼不如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之內明斷秋毫,所以皇帝便開始將建康周邊各類產業俱都向此調配,大凡於此無關的俱都裁撤處理掉。
這當中自然少不了外力的配合,有了沈大將軍授意配合,諸多江東人家也都樂於將那些苑產進行置換。
而當這些產業資源進行過整合調配之後,很快又展露出另一樁此前皇帝不曾預料到的效果,那就是他已經實質性的控制乃至於壟斷了整個建康乃至於京府各種糕點飴食此類產業。
可以說他今天晚上臨時決意明日市面酪漿需要漲價三成,明日整個建康城無論士庶都要爲此嗟嘆不已。
“興治之趣,大概在此啊!建康即得,豈容洛陽久處彀外!”
終於找到自己擅長的領域,皇帝頓覺整個人生都變得豐富多彩起來,雖然只是在這區區一個行業裡縱橫捭闔,但是那種經營的樂趣和成就感也實在讓他沉醉不已,熱衷以自己的方式對世道施以影響,巨財入庫反而成了其次。
世道的變化,或在人情中自有其寬容,但也同樣難免冷漠。皇帝能夠自得其樂,有其知足安守,也有來自行臺的庇護優待。但有的人,則就很難分享到這些,比如自淮南徙封歷陽、但其實只是被幽禁建康的肅祖次子司馬嶽。
啓泰以來,司馬嶽雖然徙封歷陽王,但常年幽居府中,被世道刻意淡化其存在,當其名再次掀起波瀾時,則是因爲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