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坦仍然被安排跟隨謝曜同行,只是謝曜前後奔走、忙得腳不沾地,也根本就無暇顧及他,因是絕大多數時間裡,張坦都是獨自待在一處,前後左右七八名武士將他環繞當中,一個個神情冷峻,似乎是他但凡敢有什麼異動,這些武士便要即刻出手,將他劈殺。
張坦自然沒有什麼旁的心思,他也不敢有,只是失落於自己的獻策不能被採納。那位晉軍都督沈牧雖然已經表態不會害他性命,但這自然不能讓張坦滿足。特別是晉軍若不採用他的計策,他更加沒有信心說動晉軍前往他的鄉土東武城,順便將他家人鄉徒接應南來。
那位沈都督在與張坦小談幾句後,便在武賁騎士們的簇擁下匆匆離開,去向不知。而張坦被監在行伍之中,就算心中還有什麼疑惑,這會兒也根本就無人爲他作答。
通過周遭營士的調動,張坦可以大約估算出晉軍衆在三四萬之間,看來過去這三天時間裡又有增兵,但這就是那位沈都督不採納他的建議、甚至放言掃蕩冀南、要與天王石虎所率大軍鏖戰的底氣所在?
不夠,遠遠不夠!
雖然張坦也不得不承認,晉軍無論是軍紀還是精勇程度,都要略勝於河北的羯軍。但他卻深知,石虎爲了籌措今次的戰事,所動員的兵力達到二十萬之巨!雖然其中會有相當一部分會因爲各種原因,不能完全徵發爲戰,但超過十萬的戰卒是絕對有的!
羯國雖有百困,但是身爲河北的霸主,從來不乏悍不畏死的勇猛戰卒,哪怕是晉軍裝備與軍紀都要淺勝幾分,但是想要以弱勝強、頑克羯軍,幾乎沒有可能。
所謂掃蕩冀南云云,張坦覺得多半是那位沈都督的誇言,他也不認爲對方真的會將之後的軍事謀劃不作隱瞞的告知自己這個降將。所以他不免更加好奇,這位沈都督究竟有什麼制勝良策,還是僅僅只是一個剛愎自用、志大才疏的莽撞之人?
數萬營士開拔,哪怕以晉軍之有條不紊的嚴明軍紀,也不是短短一天時間內就能完成,特別還要區分前中後之類的階梯軍陣。輪到張坦他們這一營軍士開拔時,時間已經到了傍晚,而真正離開營地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行走在肅穆的行伍中,張坦再次忍不住發出感慨,晉軍強於羯軍,真是方方面面的細節體現,別的不說,單單這漏夜行軍,若是河北那羣悍卒們,怎麼可能保證如此行伍整齊?
譬如此前夜襲碻磝,明明是三萬多軍衆南來,但其實當時在第一時間趕到戰場的數量堪堪過半,否則大軍重集催壓之下,會打的更加順利,傷亡也會大大降低。
明亮的北斗星垂掛天際,他們這一行人漏夜而行,夜中乃至,入駐一座簡陋的營區小作休整。張坦昨夜便一夜無眠,今天又勞累竟日,這會兒也實在精神萎靡,來不及再有什麼思量,一俟入營,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隊伍仍然北行,似乎是往大河方向而去。這不免讓張坦心中一動,隱隱有所猜測。果然,當他們此夜再駐紮後,夜風已經變得潮潤起來,且隱隱有着一些水流波濤聲夾雜其中,看來是距離大河已經極近。
第三天天中時分,隊伍便行入一處闊大的碼頭渡津所在,規模雖然不如碻磝水營,但也是非常的大了。此時營地中已經駐紮過半軍衆,看來在張坦他們行軍的同時,其他各路也有晉軍向此彙集。
張坦在入營之前,將周遭景象小作打量,他雖然並非常年任職與和晉軍對峙的前線,但是對於河南一線一些重要的津渡碼頭也都有一定的瞭解,大體可以確定此處應該是碻磝下游的四瀆津。
有了這樣一個認識後,張坦便下意識轉頭望向河北岸偏東方的位置,在下游三十多裡外的河對岸,也有一處津渡,乃是位於平原境內的平原津。而平原津,正是二十多天前張坦他們離岸上船,南向奔襲碻磝的發兵地點!
如今勉強算是故地重遊,可張坦已經不再是那個羯國位高權重的前鋒副督將,而是淪爲了一個階下囚,際遇之流轉,讓張坦一時間心情沉重且複雜,末了化作一聲長嘆。
夜中將要入宿之際,一直忙得抽不開身的謝曜來到張坦營舍,行入之後小作寒暄,而後便說道:“明日軍伍便要登船西向碻磝作戰,屆時請張君緊隨我畔,屆時招撫納降事宜,或許還要有勞張君。”
張坦聞言後便連忙點頭,表示一定盡力,只是心中卻忍不住想,這些河南晉人一個個也真是張狂得很,且不說那位根本不知其心意如何的沈都督,就連這個看起來頗爲隨和的年輕參軍,心底裡對河北人也多有蔑視,還未開戰已經開始考慮納降事宜了,似乎篤定能勝。
這些想法,張坦自然不會說出,送走謝曜之後,他便合衣躺在冷硬的牀板上,結合近日眼見所得,推算晉軍的攻略如何。
到現在,張坦已經可以大致肯定晉軍大體的作戰思路。早兩日前,沈牧其實已經率領一部分軍衆由陸路向西而去,至於他們這一部分軍衆,眼下又來到了碻磝下游的四瀆津,且謝曜已經明言明日便要發兵攻打碻磝。
很明顯,晉軍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收復碻磝。並且張坦大膽猜測,沈牧這幾日所以不急於回攻碻磝的石宣,應該是存念以碻磝作爲誘餌,吸引更多的羯軍南來,以期在河南殲滅更多的敵軍。
對於沈牧這個意圖,張坦也不知該要如何評價,談不上精妙,不過是中庸穩重罷了,哪怕中人之質,想到這一點也不意外。畢竟在黃河以南,晉軍有着主場地利的優勢,在這裡進行作戰,要遠遠好過北上迎敵。
就算是這一戰打敗了石宣並其招引南來的援軍,也根本體現不出沈牧這個南人都督作爲主將的用兵謀略。畢竟眼下的這樣一個戰機,說到底主要還是因爲石宣貪功冒進,與石虎還未入境的中軍有了脫節,讓晉軍得以分頭殲滅。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狀態,晉軍能夠在段時間內打敗石宣盤踞在碻磝的軍隊,再次收回碻磝這個門戶。
但張坦對此卻不報樂觀,因爲平原作爲河北大軍集結的基地,一旦大量來援,並不是晉軍短時間內能夠吃得下來的。石宣率三萬餘軍衆南來,雖然打了幾場都損失頗多,但眼下最起碼還有一萬六七千的兵力,更不要說還有早已經渡河南下的石韜所部龍驤軍。
這兩部加起來,又是兩萬餘軍衆,而且龍驤軍乃是羯國真正以一敵十的精銳強軍,戰力絕對不容小覷。再加上石宣南來已經將近二十天的時間,這段時間內,按照張坦所知平原羯軍的集結速度,最起碼又有三萬軍衆可以集結增援。
如果這些人馬俱都集結到位,那麼碻磝一地所集結的羯軍就能攀升到足足五萬之衆!雖然張坦對於晉軍的數量與徵調情況還沒有一個全面瞭解,但隨便一想也能確定,晉軍即便這段時間集結兵力衆多,也不會勝過碻磝羯軍數倍的程度。
沈牧看似誘敵南來,但也何嘗不是又給了石宣十多天的時間以經營碻磝防務?待到軍衆盡數集結於碻磝,晉軍就算作戰再怎麼勇猛,也很難在短期內攻克碻磝此地。
一旦碻磝這裡戰事僵持住,那麼天王石虎所率領的國中精銳南來之期還會太遠?
想到這裡,張坦便忍不住扼腕嘆息,對於沈牧這個剛愎自用的南人都督也心生幾分怨恨。其人若能早聽自己的計策,只需要派遣數千精軍北進興國渠,一旦偷襲臨清城得手,便能極大程度的拖延住石虎南來的腳步,也能更加從容的攻殺石宣並其援軍。
可是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話,不久之後,只怕晉軍便要腹背受敵、自食惡果了!
“主將無能,累死三軍啊!”
雖然自身還是一個階下囚,但畢竟也是同文同種的晉人一脈,更兼這段時間所見晉軍威壯種種,張坦對於南面也頗生認同景仰,想到因爲沈牧一人的拙劣應對,晉軍說不定便要在這場交戰中大敗虧輸,張坦心情不免也變得沉重起來。
一夜無話,朝陽再生。張坦滿臉倦色疲容的步出營帳,小作進餐之後,便被軍卒待到了謝曜身邊。謝曜倒是談興甚濃,向張坦講述之後大軍之後作戰種種,倒與張坦昨夜所料所差無幾。
張坦心知大勢難挽,況且他一個降將就算是講出心中所慮,旁人又會聽信幾分?因此他情緒並不算高,一路上只是垂首默然。
他們一衆人,登上了一艘頗爲寬大的戰船鬥艦,而類似規模的戰船,在碼頭還停泊着十數艘,單單這些戰船便可一次性載運將近兩萬將士,更不要說周遭還有其他大小不等的各式船隻,載運力早已經超過三萬之數!
看到這一幕,張坦如古井無波的心情再次泛起些許漣漪,心道晉軍舟船之盛,果然不是河北能比。哪怕已經抽調走了沿河大部分的水軍,仍然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籌措出如此規模的艦隊,底蘊實在是深厚!
“可惜,可惜了……”
張坦心中又是暗歎,沈牧若肯聽從他的計策,先襲臨清,而後再心無旁騖的圍攻碻磝,哪怕石宣這段時間內已經集結數萬援軍,在晉軍如此勢大圍堵之下,完全被殲滅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可是現在,想必天王石虎也在率領數萬精銳迅速南奔,留給晉軍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
諸軍登船,隨着鼓號聲響起,艦隊緩緩駛離四瀆津,而後便向西溯流而上。
雖然四瀆津對面不遠便是平原津,但這一段水道尤其的開闊,幾乎不存在偷襲的可能性。況且平原境域地勢一如郡名,一馬平川,全無地險,晉軍就算是直髮平原,接下來也要面對河北諸軍包抄圍剿的局面,於當下戰事全無助益,所以晉軍也就乾脆沒有進攻平原的打算。
大河水勢依然浩浩湯湯,身在河上的張坦心境卻是大爲不同,看到周遭旗帆林立的龐大艦隊,他心中也隱隱理解何以這些河南的晉人爲何風貌志趣迥異河北,擁有如此強大的軍隊,的確可以小覷天下任何一股勢力。
這種自豪,的確能夠振奮人心,但凡事都要有一個度,若是一味的恃強而驕、目中無人,那麼敗期也已經不遠了。
寬闊的河面上,除了他們這一路艦隊之外,還有其他一些零碎的舟船,貼着北面河岸向西而行。待發現這一支規模龐大的艦隊後,那些舟船無不倉皇躲避退讓。
但很快艦隊中便衝出脫弦之箭一般去勢迅猛的艨艟小艦,很快便將那些船隻阻攔擊沉,順便將落水者打撈上來,送歸艦隊。
審訊一番後,果然這些人都是河北向碻磝增援的羯軍偏師,並透露出其他情報,言是羯軍也知河上不是晉軍對手,因此平原的那些大部隊都沿河西行,到了清河郡所在,於興國渠登船南渡。
張坦沾惠於謝曜,也瞭解到這些訊息,心中更是一陣失望。既然北面軍隊已經集結於興國渠,就算沈牧再想採用他的計謀,也已經完全沒有這個條件了!
河南青兗東境的晉軍大部集結、水陸並進殺向碻磝,這自然也瞞不過碻磝的石宣。
事實上在四瀆津這一路晉軍離港入河之前,石宣已經率部與先一步抵達石門的沈牧軍隊進行過幾場戰鬥,雙方互有勝負,總體而言,晉軍佔優,軍隊早已經渡過濟水,在碻磝三十多裡外的東南兩側駐紮下來,步騎合共兩萬於衆!
雖然此前開拓出的幾個據點接連失守,但石宣卻並不因此心憂。儘管他倚爲重助的龍驤軍早數日之前便離開水營,西向攻打晉軍的滑臺,但如今碻磝力量卻一點也不虛弱。
眼下的碻磝,一如降將張坦所料,隨着石宣派心腹楊杯返回平原招募援軍,那些陸續集結於平原郡中的人馬便即刻開拔,西進南來。在之後的幾天時間內,碻磝大營中軍力陡增,直接達到了三萬餘衆!
這還是受限於舟船運載力有限,還有超過了兩萬軍衆集結在了碻磝對面的興國渠口岸。石宣也並不急於將所有軍隊都集結於碻磝,畢竟碻磝大營規模雖然不小,但容納力也總有其極限。
而且將兩萬餘軍隊集結於對面,隔河呼應,也能防備着晉軍封鎖大河,截斷退路。
總之,如今的碻磝水營局面可謂是一片大好,對面興國渠口岸集結有兩萬餘衆,碻磝水營本身又有兩萬軍衆,就連碻磝津外的碻磝城,石宣都放置了五千餘戰卒,互爲犄角,可以說是在河南徹底站穩了腳跟!
雖然河北復又傳來消息,言是天王石虎所率大軍在信都逗留幾日,要比預定的軍期晚上一段時間才能抵達,但也一定會趕在九月汛期將息未息之際抵達境域。
信報中,石虎還叮囑石宣一定要謹慎籌備,不可過早泄露大軍集結消息,以至於讓南人有了防備。石虎還根本不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已經接連南來,圖窮匕見!
收到主上傳書,石宣心中不免更加的得意。如今的他,已經超額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只要主上南來,就可踏波而下,全無阻滯!而碻磝當下的防務局面,不要說守到九月,他甚至有信心就此長期固守此境,一如南人謝艾在枋頭的營設,也在南人心腹處插上一柄尖刀!
至於這些後路軍衆增援何以如此及時,自然不是石宣的威懾起了效果。
那些河北將領們也不是傻子,若單單只是石宣一人南來也就罷了,可是現在主上兩個兒子都已經南來了,他們若還按兵不動,之後就算戰事進展順利,他們難免也要遭受怠慢貽誤的斥責懲罰。若是這兩個石家崽子在河南有了閃失,他們罪過就更大了!
無論勝敗,如果他們還不動彈,都討不了好處。所以哪怕心中不願意,或者還有旁的打算,這會兒自然也都不敢再作觀望,匆匆南來增援。
碻磝局面如此,石宣膽氣更壯,心中不免又動起要兼併龍驤精軍的念頭,接連發信要石韜率部歸營待命,協同防守這個門戶之地。可石韜也不是傻子,對石宣軍令完全置若罔聞,哪怕在外一無所獲,也半點會師的跡象都無,反而加速向滑臺而去。
當晉軍大部集結、水陸並進,氣勢洶洶衝向碻磝的時候,石宣根本就不擔心。他到了現在已經完全立於不敗之地,無過便是大功,如果不是還要留力想要兼併龍驤軍,說不定早就率部殺出,搶在主上南來之前大敗晉軍!
四瀆津的艦隊,很快便從河面上接近了碻磝。雖然石宣過往幾日也在努力催促修復營防,但與晉軍駐守時的防務強度自然不可相提並論,所以在晉軍艦隊抵達之前,他便派遣心腹楊杯過河,通知興國渠口岸的羯軍做好渡河夾擊晉人水軍的準備。
然而楊杯離開未久,興國渠的駐軍使者便乘舟南來,匆匆入營奏報:“晉軍東路突襲樂陵,業已攻拔厭次!我家將主心憂邊境危患,兼知碻磝此面甲士足用,因是率部回援樂陵,特此敬告殿下!”
石宣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之後便勃然大怒:“狗賊誤我!”
此刻碻磝大營外,晉軍水陸兩部人馬,形如兩個碩大鐵拳,併力揮擊,砸向碻磝!
但是在形勢一片大好的碻磝羯軍陣營中,一條足夠令軍心動盪的流言卻悄然傳開:河南晉軍所以不攻碻磝,並非無力,只是爲了要將冀南的羯軍吸引至此,再趁冀南空虛,攻拔樂陵,之後洗掠渤海!而且此刻晉軍已經攻入了樂陵,渤海國即刻便要遭殃!
冀南幾郡,清河毗鄰襄國,郡勢不強,平原久與南人對峙,消耗頗多,所以今次大軍圖南,前鋒各路主要抽調的便是樂陵、渤海等諸郡人馬。而這兩郡,久來少受侵擾,又是瀕海之地,廣有魚鹽之利,也是冀南當之無愧的錢糧源頭。
隨着這流言擴散開來,在晉軍兵鋒還未抵臨碻磝大營之際,各路前來增援的將領已經先一步衝進石宣的大營中,痛聲詰問石宣是否真的受了晉軍調虎離山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