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夜幕降臨,羯主石虎目下所居營帳內外已是燈火通明。白天裡內外警戒非但沒有鬆懈,反而又加強幾分。
此處雖然士伍攢聚,但卻少有聲響發出,哪怕是職事所在,不得不出出入入的將士,都極力將腳步放到最輕。縱然有什麼軍令傳達,也多耳語相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這座營帳乃是龍騰軍中軍大帳所在,從外面看去不過只是規模稍顯宏大的一處營帳,但在營帳之下的內裡,卻有一座堅石砌成、前後三間的閣室。哪怕是石虎最爲親信的中軍將士,也只能停留在營帳內的空間,石室內則只有羯主一人,甚至就連中軍將主石鑑,眼下也只是謹守石室外聽命。
祖青是一名中軍軍主,目下也全副武裝默立於廳室之外。不同於其他問詢趕來拱衛的中軍將士,他從昨日主上離開禁苑之後便統兵拱衛,對於發生在龍騰軍營的刺殺,自然也是親眼見證。
至於這場所謂的刺殺,不過只是主上石虎在將要離開龍騰軍營之際,營內某處突然竄起濃煙。作爲跟隨石虎身畔的禁衛將領,祖青還未就此作出什麼判斷,部下中便有人呼喝遭遇刺殺,而後一羣軍士便鬧哄哄的拱衛主上返回此處。
之後祖青又奉命前往起火地點警戒巡察,發現僅僅只是一處馬廄中存放馬料的倉儲失火。當他到達的時候,火勢也已經被控制住。而後便又接到主上的軍令,要將異變附近所有龍騰軍將士監押控制起來。
當忙完這些,再返回此處的時候,祖青才發現中軍主力早已至此,而且已經完全控制住了龍騰軍營,而這一場意外也被定性成爲針對主上的一次刺殺。
一直到目前爲止,祖青都還沒有見到主上石虎,即便有什麼軍令傳達,也都由將主武邑王石鑑轉述。
此刻祖青心內同樣忐忑無比,心內對這一次事件充滿疑竇並惶恐。
首先可以確定這是一場有預謀、人爲製造的意外,軍營之中難免意外,但若是發生在主上石虎巡察途中,且造成非常惡劣影響,那龍騰軍這些將領兵長純粹是活膩了。
而且,營中所發生的這場意外,哪怕是祖青親歷經過,也完全找不到有絲毫針對石虎安全的跡象,爲何就篤言認定乃是針對石虎的一次刺殺?
還有,中軍主力趕來實在太快了,快的違背常理。雖然內六軍駐地都在信都城中,但是中軍所在禁苑距離龍騰軍駐地也有數裡,而祖青僅僅只是前往查探馬廄並順勢控制住馬廄附近龍騰軍將士,前後耗時甚至不足一刻鐘,返回時中軍已經控制了這一處營地。
如此迅速、異乎常理的反應,只能說明中軍主事者早已經知道龍騰軍營內將有意外發生,而且隨時都在等待意外的發生。換言之這場意外,只會是人爲操控的一個手段。而中軍的調度唯奉主上一人命令,那麼這一次事件背後操控者自然只會是主上石虎了。
此刻祖青心中最大的惶恐,那就是他同樣乃是中軍將領,可是對於這件事由頭到尾都不知情!既不知主上爲何策劃這一次的事件,又不知意圖何在,更不知負責具體執行的是何人。
一無所知,由此便帶來極大的惶恐,若非此刻身在悍卒環繞的營帳中,只怕早被心中的恐懼折磨得將要爆發出來!
如此煎熬不知持續多久,一名隨駕宮人悄無聲息自帳內石室中行出,向着武邑王石鑑耳語一番,石鑑一邊傾聽一邊微微頷首,同時視線不斷在帳內中軍諸將身上巡弋而過。
宮人傳達完命令後便又悄無聲息的退入石室,而石鑑則率領身後十數名中軍士卒闊步行出大帳。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石鑑才匆匆返回,在行過帳內衆人時,一股很明顯的血腥氣息自石鑑身上瀰漫開來,令得帳內人衆更加心悸不已。
石鑑直接進入了室中,又過片刻便再次行出,面無表情的點了在場幾名將領的名字,示意他們入內,其中就包括祖青。
祖青等人聽到命令,心中不免又是一震,不知迎接他們的將會是什麼。但無論如何,只要能夠見到主上,這樣令人幾欲抓狂的折磨總能告一段落。
石室中同樣燈火通明,最外面一間乃是二十多名體態魁梧、各持兇兵的羯卒。待到祖青等人行入進來,便被勒令交出佩刀、佩劍等武器,同時有人上前仔細搜身,然後才被依次放入其中。
這些士卒們動作不乏粗暴,態度也非常的不客氣。若是換了另一個時間,祖青等中軍將領們自然不會忍耐,可是現在這種局面看來,很明顯室內這些人較之他們還要更得主上信任,自然也都不敢有什麼異動。
接受檢查的同時,被喚入的將領們依次進入更內裡的石室,祖青則排在第三個進入其中。
他邁步行入石室後,昏暗的視線頓時令他視野陷入黑暗中,又過片刻才勉強恢復些許視力,模糊看到屏風後有一人影端坐,當即跪拜道:“末將祖青,參見主上!”
“青奴啊,好!你沒有辜負朕的信任,上前聽命。”
屏風後傳來羯主石虎稍顯疲憊沙啞的聲音,祖青聞言後便小心翼翼膝行上前,剛剛繞過屏風,便見主上石虎正雙眼灼灼望着他,眸中既有一絲欣慰,又閃爍着兇惡目光,整個人彷彿一頭負傷的兇獸隨時將要反撲,令人更加心悸。
不待祖青開口,石虎便又冷聲道:“國中有奸人,將要加害朕。青奴,敢不敢領旨鋤奸?”
聽到這話後,祖青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念頭,但並不影響他的行動,當即叩拜道:“鋤奸本分,豈敢無膽!”
聽到祖青的回答,石虎卻笑起來,只是這笑聲卻殊少歡快,陰狠之餘更有幾分蕭索:“當年那幾個奸邪,也如青奴一般敬拜座前,誓言爲朕效忠效死……”
祖青聞言後,本就被冷汗浸透的內衫再次變得潮溼起來,他頭顱猛叩於地面上,凝聲道:“末將生死,在乎主上一念。若得信,雖死猶生,若得疑,雖生猶死。惟乞一刃,肝膽忠義剖獻君前!”
“哈,我若不信你,你不會再見到朕。”
石虎垂首嘀咕一聲,繼而不乏感慨道:“朕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的忠勇。天下萬物,唯忠勇者能與國共享!驃騎、武衛、龍驤、龍騰,你想典哪一軍?”
祖青聽到這話後,心頭更是巨震。他雖然對主上意圖已經不乏猜測,卻沒想到主上今次圖謀竟然如此大!
如今信都內外,最可靠的力量自然就是內六軍,中軍由石鑑執掌,車騎由石苞執掌,這二人都是主上骨血。而其他四軍,或是實力參差,但也各有統帥。可是石虎目下所言,卻是要將內六軍中除兩名皇子所掌軍伍之外的其餘四軍俱都更換將主!
祖青不敢沉思太久,只是繼續叩首道:“末將寸功未有……”
“你能入內見朕,便是赤誠大功!得有大用,也非犒賞,而是要爲朕誅殺國賊!”
石虎擺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朕沒有太多時間,速速道來!”
“主上春秋綿長,末將不願求用,只願以身爲盾,拱從御前!”
祖青控制住心中的衝動,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御牀上石虎愣了一愣,片刻後卻笑起來:“忠骨壯成,蒼天不負,好得很!卿不負朕,朕不負卿,上前來!”
祖青移步上前,石虎則伸手抓其他的手腕,自身側掏出一物擺在祖青手中,爲其將四指併攏,又拍着他虛握的拳頭笑語道:“賜你一場富貴,且先出帳歸部休息,枕戈待命。”
待到侍者上前引路,祖青才發現這石室後方還有一條通往帳外的出口,難怪此前入內將領不見退出。他由出口行出後,寒冷夜風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驀地打了一個寒顫,但精神卻是爲之一振。
此前被主上塞入手心的東西,入手涼潤,此時再看,卻是一塊品質上佳的玉玦。而看到這枚玉玦後,他瞳孔又是驀地一縮,他長時間拱從御前,自然從這玉玦樣式與紋路認出乃是鎮軍大將軍張豺之物!
張豺的隨身配飾,怎麼會出現在主上手中?主上又爲什麼轉賜自己?這當中又蘊藏着什麼樣的富貴?
他站在大帳後方的陰影中,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也不敢久留於此處凶地,而是闊步行向他自己部伍暫居的營宿地。
“阿郎總算回來啦!這究竟……”
“噤聲!”
祖青舉手打斷疾迎上前的家將問話,快步行入營帳中,待到其他兵卒退出,纔將親信喚至身前,低聲道:“我在主上帳內這段時間,帳外發生什麼事情?”
那家將便連忙事無鉅細講述起來,言及種種祖青只是皺眉傾聽,待聽到家將講起此前中軍傳令他們這些將領兵長各出親從前往張豺等隨駕臣子所居營帳送餐時,祖青眉梢頓時一挑,疾聲道:“仔細道來,我部何人入內送餐?”
眼見郎主反應如此激烈,家將不敢怠慢,只是他所知也不多,索性便將那名有份送餐的親兵喚來,由其親自講述入內種種。而親兵也只是講述當時何人在場並所見事務如何,並沒有講出什麼特別的跡象。
祖青聽完之後,便是長久默然,又從懷中掏出張豺那枚玉玦於掌心內細細摩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笑出:“狗賊心境已壞,信義大失,如此下作手段,豈是人主應爲?膏肓之疾,欲求猛除,多半是要害命!好、好得很,蒼天不饒巨孽,護我僥倖脫險,怎能辜負!包羞忍辱,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