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沈哲子進入太極前殿,臺城的騷亂也漸漸平息下來,那幾百人所謂王師接掌太極前殿的守衛之後,匡術也交出了對自己部衆的指揮權由沈哲子部將接掌,與早先收降的路永部衆合併,圍繞整個臺城開始嚴密佈防。
臺臣們退下不久後便又有了新的動作,這一次不再是一擁而上,而是由王導、陸曄等幾人帶領如今尚留在臺城中的九卿以上官員緩緩行到太極殿前,等待皇帝陛下召見。
雖然新來的這些臺臣人數不多,只有寥寥十幾個,但每一個都不同凡響,背後都有一個龐大的關係和利益糾葛。
誠然這些人位尊名重,可是在沈家經營數代人之久的龍溪卒面前,同樣不能獲得什麼優待。當他們來到太極前殿前方時,很快便被徐肅帶領二十餘名龍溪卒團團圍住,不許他們再往前一步!
“放肆!王太保、陸僕射俱爲輔國之重,汝等雖爲王師,亦不能阻賢面君!”
隊伍中一人出列,發聲呵斥圍阻上來的一衆兵士,乃是侍中會稽孔愉。
徐肅不卑不亢上前道:“寒卑武人,難識賢明,軍令在身,不敢有悖!”並沒有要退開的意思。
聽到這話語,衆人臉色皆是變了一變,臉上甚至於閃過一絲詫異,似是沒想到這區區一個兵尉居然敢如此蔑視乃至於無視他們的身份!
哪怕在蘇峻亂軍掌控城池的時候,他們都是備受禮遇優待,沒有亂軍敢於逼迫他們。像是發聲呵斥龍溪卒的孔愉,城陷之日單人身穿朝服守衛宗廟,叛軍無一人敢於上前冒犯。可是如今王師歸來,他們居然被一隊兵士困在此處不能動彈!
早先臺臣們與匡術所部對峙時,這些人大半都未到場,有的是自持身份,有的是不屑爲此。但如今既然王師已經真的到達臺城,於禮於法他們都應該君前伴駕,因而眼下來到此處的這十數人,倒也並非盡數是別有懷抱,想要分潤事功事權之人。譬如安頓好家人去而復返的劉超,譬如其中幾名會稽人。
徐肅自然不去理會這些人感想如何,他所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許任何人靠近太極前殿,至於其他,不是他應該考慮的事情。
場面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就連素來好脾氣的王導和陸曄臉色都有些陰鬱起來。這簡直就是公然無視他們的名望,乃至於公然無視朝廷賦予他們的權威!
此時在太極前殿駐守的除了龍溪卒之外,尚有早先跟隨沈哲子行動的那些世家子。因爲人手實在不足,早先跟隨徐茂而去的又人人帶傷被安頓診治,他們也只能暫充宿衛職責。那些重臣們拿油鹽不進的龍溪卒沒辦法,視線便紛紛轉向還算熟悉的幾名世家子弟。
感受到那些臺臣長輩們不善的目光,那幾名世家子感受都不算好,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對視。這當中最感焦灼的無疑是會稽孔混,他父親尚書左丞孔坦便在隊列中,而早先發聲的孔愉便是他的叔祖,此時兩個長輩冷峻的視線望過來,便讓他感覺周身都不自在。
雖然心中焦灼不已,但孔混卻並未離開崗位上前爲長輩發聲,只是低頭避開那不乏怨念的眼神,不敢去看。從內心而言,他當然不願意坐視長輩們被困在此處遭受羞辱,但他如今亦是王師一員,同樣要受軍令約束。尤其沈哲子治軍從不因出身而對人另眼相待,即便是他如果敢公然無視軍令,就算不受軍法責罰,只怕都要被趕出軍去。
對這些世家子而言,自有進仕上升渠道,投軍絕非唯一出路,若換個時間,被剝奪軍職也就罷了。可是現在,他們可是唯一一支成功攻入京畿,身負收復建康大功的王師!而且是以區區百數人衆,完成如此驚人偉業,若在功成這一刻卻因違抗軍令而被趕出軍去,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雖然不敢擡頭去看,孔混也能感受到長輩們望來的視線越發不善,心內不免掙扎起來,就連持戈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只是在惶恐之餘,孔混心內也漸漸生出一絲不滿,誠然長輩們有入職殿中的職責,但自己何嘗又沒有使命在身?他又不是一個垂髫孩童、懷抱中物,而且已經追隨駙馬創建如此偉業,長輩們以他們的視角強要求自己放棄原則,這也實在太無道理!
什麼輔國之重?輔的是什麼國?若真名實俱備,政通人和,江東乃至於天下豈會是如今這副叛亂四起、兵禍連綿的模樣!最終還不是要靠他們這一羣敢作敢爲的年輕人,奔襲千里,長驅直入來掃滅叛亂,收拾局面!
如今臺城收復了,他們記得自己是輔國之重了?
一念及此,孔混心中的不安與愧疚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不滿乃至於悲憤!他們如今創建的大功,不是因爲家世的尊貴,不是因爲長輩們的提攜,而是他們苦心孤詣、捨命廝殺拼搏來的!無愧於尊長,無愧於天地!
想到了這裡,孔混緩慢而堅定的擡起頭來,不再心虛畏懼而回避長輩們的目光。長輩們有他們的堅持和考量,他又何嘗沒有?而且他的堅持所創建的功業,並不遜於家世所帶來的榮光!
當孔混擡起頭來時,視線餘光看到旁邊與自己有相同處境的同袍也是昂首挺胸,氣勢雄壯。彼此對望一眼,而後便是會心一笑。將軍曾經說過,來日誇功江東,小覷同儕,如今他們就有這樣的資格!
這一番眼神的交流都是無聲,但那些子弟們神態乃至於氣勢的變化卻落在場內這些臺臣們眼中。能夠來到這裡的大多不是庸類,即便不清楚這些年輕人們心中所想,但由這一番變化大約也能咋摸出許多東西。
會稽孔坦眼見到兒子最開始的掙扎猶豫,心情是非常不舒服的,他家本就是孔聖後裔,對於長幼之序,忠義孝道的重視尤甚於別家。兒子眼見父親遭受折辱居然不上前爲父發聲,簡直是不能忍受!
可是再見兒子如今臉上洋溢着的那一份堅定與自信的光芒,他自己心內反倒生出一絲迷惘,兒子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朝氣與自豪,是身爲一個父親希望能看到的風貌。但他心裡終究是有幾分不自在,大概是因爲以往那個耳提面命教導出來的兒子讓他感到有一絲陌生。但其實捫心自問,蒼茫老樹眼見根下幼芽茁壯而出,更多的還是欣慰。
其他人沒有直系子弟在場,感受未必比得上孔坦那麼複雜及深刻,但那些年輕人所顯露出來的風貌,那種小覷權威的氣勢,除了讓他們感受到被冒犯之餘,亦不乏自慚形穢之感。
王導站在隊列之前,雙目微瞑,那因喪子之痛皺紋陡然增多的臉龐上則盤桓着一絲苦澀。當族弟王彬被驅逐回來的時候,他便已經明白,自己在臺城過往這段時間好不容易積累掌握到的一點力量,又被那個小輩不留情面的給奪走!一如早先皇太后和琅琊王被接連送出建康,一如匡術搶先出手控制了皇帝。
打擊不只一樁,早先他派往覆舟山勸降豫州軍的袁耽匆匆返回,言道覆舟山方向交戰正酣,自己根本不敢靠近過去。換言之,如果攻打覆舟山方向的如果不是王舒或者郗鑑,那麼王導他在如今的臺中將是徹底的孤立無援,手中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
哪怕身在重重監視之中,哪怕遭遇喪子之痛,王導都沒有如今這樣深深的無力感。
南渡以來,相對於面上的恬淡平和,王導心內其實始終繃着一根弦,他深知江東是如今晉祚立鼎的最後一個退路,也深知以北人客治江東的不容易。他不似族兄王敦那樣鋒芒畢露,也不似族弟王舒那樣嚴峻刻薄,保證江東時局平穩,維繫家族長盛不衰,這是他所有行爲的一個出發點。
他心內深知庾亮那種做法不妥,但是因爲王敦叛亂的餘波,爲家族而計,爲時局平穩而計,他不能與庾亮針鋒相對的去對抗。如果他那麼做了,蘇峻還未反叛,只怕朝局已經先大亂起來。所以他更多的心力是用在如何收拾兵事亂局,結好郗鑑,爲王舒請節出都,他自己甘心留在臺城,守護在皇帝面前,爲來日平叛維穩而做鋪墊。
這些事情在他腦海中濾過不下千遍,可是真正事到臨頭時,意外卻接連發生。皇太后、琅琊王接連出都,讓江東有了分裂的潛在威脅。庾亮身死,京口行臺,會稽分州,吳人成軍,這一件件意外接連發生,讓人有應接不暇之感,就連王導都漸漸失去了以不變而應變的信心。
這些事情背後,幾乎每一件都有吳興沈家,或者直接說沈哲子的身影,在其中發揮着或大或小的作用。如果用惡意去猜度,王導甚至不乏懷疑,庾亮的死或許都與沈家有關!
但是隨着沈哲子攻入臺城,這懷疑便沒有了意義。如果是沈家出手除掉庾亮,那麼最符合他家乃至於吳人的利益,莫過於趁着蘇峻之亂尚未平定,直接將皇太后和琅琊王裹挾至吳中,以圖分裂江東,而不是急着收復京畿。
對於沈哲子,王導雖然接觸不多,但是看法卻始終在變。這少年踏入到時局中來,他對其是不乏欣賞的,認爲可與自己的兒子坐而論道。這在他看來已經是極高的評價,但是接下來這少年成爲帝婿便讓王導不乏驚豔之感。至於現在,他已經漸漸有看不透這個年輕人的感覺。
在旁人看來,王導如今出現在此地或是分權分功之心未死,但王導自己心裡卻清楚,最起碼眼下而言,他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去對抗那年輕人。他只是想走近一點看清楚,這個年輕人是打算禍亂江東,還是想要平穩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