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這話一說出口,譙王便愣在了當場。
有晉一朝,官制是很混亂的,包括前朝的曹魏,因爲都是權臣得國。權臣篡國之前便利用霸府總攬內外軍政事務,等到取而代之之後,便將原本的霸府構架直接轉移到朝廷中來,因而官職和具體的任事極爲混亂,權柄也都大小不同。
而且在時下,軍府屬官的顯重與否,與主官有着直接的關係,有一種很濃烈的互補關係。
即便是得開府之任,如果徵辟不到名氣足夠大的屬官,主官的權柄也會遭到極大程度的打壓。譬如溫嶠、陸玩都曾擔任過王敦屬官,由此可見王敦之權勢熏天。而沈充在會稽的時候,最初遲遲不能打開局面,就是因爲當地大族不願意擔任他的屬官。
相應的,公府徵辟對於時人而言也是最有效的刷聲望的手段,沒有之一。譬如眼下年輕一代名氣最大的名士殷浩,就是因爲三公俱闢,而他卻不去就任,因此才名聲大噪。
但其實殷浩真的有那麼高風亮節?沈哲子心內是存疑的,他父親殷羨本就是通過在陶侃府下任職才混出資歷。但老實說,陶侃雖然是分陝之重,但他的軍府在時下而言並不算高,並不算是一個主流認可刷清名聲望的好地方。
這樣的互補關係,搭配着九品官人法,纔是士族鞏固政治優勢的不二法門。能被公府徵辟的自然不是貧寒出身,一進仕便相當於獲得一個極高起點。即便是有寒門人家一時因爲事功而躍升高位,隨後也會在這種選官法中被淘汰出去。
陶侃之家,一世而斬,雖然爵位仍然傳承下去,但子輩再也不能獲得那樣的高位,除了本身不爭氣之外,也與此有很大關係。
沈哲子這個臨時的都督府,本身便不是一個常態,隨時都有可能廢除。相應的,要擔任他的屬官,同樣也要承擔這一份不確定性,換言之隨時都有可能再成白身。
王導肯鬆口准許沈哲子開府,除了形勢所迫加上陸曄的因素之外,其實也不乏這方面的考慮。就連公府徵辟都淪爲刷名望的手段,沈哲子這個臨時都督府又能招募到什麼有名氣的屬官?誠然眼下乃是創建事功的好時機,但有濃烈創建事功之心的人,又怎麼會是清望者?
如果沈哲子不能招募到獲得主流認可的屬官,這對他的政治聲望而言也是一個打擊。哪怕日後身居高位,因其早先屬官過於卑微,都有可能成爲別人拒絕徵辟的理由。
誠然沈哲子部下世家子弟不少,但問題是這些人也絕大多數與他有相同的問題,那就是資歷太淺。主官的威嚴權柄,相當一部分要通過屬官去實現,所以對於自己屬官的選擇,沈哲子也是考慮許久。
他第一個徵辟的杜赫,家世不必提,名氣也已經初具,最重要的是曾經擔任過庾亮的掾屬。但再找像杜赫這樣適合的人選,則就有些吃力。庾曼之出身不錯,但他老子如今都在被質疑資歷,更不要說這個小字輩。謝奕也有相同的問題,至於其他人則更不必說了。
算來算去,勉強符合資格的還有一個會稽孔混。但都督府屬官職位雖然卑微,但卻也是寫進履歷裡的正式官職,孔混願不願意將日後的政治前途與自己捆綁起來,沈哲子也不確定,還要去徵詢孔混的意見。
即便是這樣,還有兩個缺額。其中一個,沈哲子打算給匡術。匡術雖然有叛跡,但在時下而言卻有左右局勢的能量。沈哲子以此拉攏,別人也說不出什麼詬病話語。
拉攏譙王,是沈哲子的突發奇想。譙王雖然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身份地位在這裡擺着,而且身爲宗室王者,由他出任都督府長史,沈哲子的職權範圍更具禮法性,整個都督府的規格都能得到提升。畢竟,能夠開府的將軍雖然多,但能徵辟宗王擔任屬官的卻少之又少!
從沈哲子的角度來說,讓譙王擔任長史可謂是個狂妄想法。要知道就連蘇峻都不敢這樣確立直接明確的上下級關係,對這些宗王們禮待有加。
可是譙王的驚詫卻不是這些,因爲從他的角度來看,能夠擔任沈哲子的長史,對他自己而言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
眼下譙王也確實麻煩在身,與王家的深仇舊怨讓人不敢過分親暱接近他,這在以前不過是被投閒散置而已,尚能做個與人無害的閒散宗王。可是,他卻被迫擔任了叛軍僞職,雖然最後時刻撥亂反正,但究竟功有幾分,罪有幾分,還需要商議。
早先沈哲子在宣陽門外砍了西陽王,可以說是給宗王從逆的處罰定下一個基調。王家如果要在事後藉此將他置於死地,並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眼下的譙王心內是不乏惶恐的。
眼下臺城內的形勢,譙王已有耳聞。雖然有王導等一衆臺省重臣,但由於京口行臺的存在,加上四野皆敵的局面,他們的權柄可以說被削弱到幾乎無從體現。沈哲子這個臨時都督府,可以說是如今臺城內最高的權力機構。假使可以加入進去,不只可以避免秋後算賬,來日分功也有正當的理由。
所以,沈哲子這個邀請對譙王來說,不只可以保全救他一命,甚至還能幫助他突破琅琊王氏在政治上對他進行的封鎖,可謂是一個大恩!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是極難。譙王自問沒有什麼特質可被這位少年得志的駙馬高看一眼,甚至最初還冒犯過沈哲子,在這前途未卜的時刻卻被沈哲子施以援手拉上一把,在錯愕片刻之後,譙王當即便深深下拜道:“駙馬有招,敢不從命!”
能夠將譙王招入麾下,沈哲子也是高興。既然彼此都有意願,他也不再多費脣舌,返回宣陽門內早先待過的職所,當即便寫了一份任命手令,由於他這個職事還沒有得到行臺批覆,所用的符印還是原本的昭武將軍印。
接過手令後,譙王便正式成了沈哲子的長史,不須走馬便已上任。剛剛上任不久,譙王便有了一項艱鉅任務,那就是代表都督府陪同蔡謨等人,往臺城外去招降那些宿衛亂軍。
當譙王以都督府長史出現在蔡謨等人面前時,又給衆人上了生動一課。以往沈哲子在都中雖然也有些名氣,但像蔡謨這樣早就身居高位者看來,不過是一個有些潛力而又不乏好運氣的年輕人而已。
但是今次沈哲子歸都,卻給這些人上了生動一課:如何利用有限的力量,把握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去撬動本來不可能撼動的時局!在這短短一夜時間內,沈哲子做到的事情,許多人這一生都難做成!
以區區幾百數兵衆突破萬餘敵衆守衛,收復臺苑,救出皇帝。未及弱冠之齡,少年開府。如今更是在開府伊始便將宗王引爲己用,甘爲部屬!
這些事情每一個單獨拎出來看,都讓人難以置信,簡直不可能做到。但放在眼下這個時局,卻又是這麼的妥帖,按部就班,讓人感覺不出一絲突兀,彷彿已經預演過無數遍。任何一個條件,增之一分,減之一分,最終的成果都會差上許多。
蔡謨與蘇峻有舊,所以纔得到蘇峻顯用提拔。當他目睹到沈哲子做成的這些事情,心內不禁替蘇峻感覺到可悲,被逼迫到了極點之後的一個捨命爆發,如今看來所有的成果都被旁人摘取,自己只剩下一個逆名而已。
不獨是蔡謨有這樣的感想,臺城內其他人聽到譙王已經擔任沈哲子長史後,也都是錯愕良久。原本在他們看來,沈哲子即便得以開府,能夠徵召的屬員無非是他軍中那些小字輩而已。即便是攬權,具體的命令實施中,那些後輩們在他們面前底氣不足,沈哲子的命令也難得到自上而下的貫徹。類似的不合作抗爭,他們實在太有經驗了。
然而正如爭取建立都督府一樣,沈哲子又用他們想象不到的方式化解了這個隱憂。以往譙王不是什麼大人物,甚至被人刻意疏遠打壓在時局中成爲一個小透明。但如果將他擺在一個顯重的位置上,便沒人能無視他!
沈哲子自然沒時間理會旁人感覺如何,他深知眼下這個機會有多難得,自然要將一切都做到能夠做到的極致。他帶上紀友一起,親自與每一個臺城中的宿衛將領談話,希望他們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平復宿衛們的騷亂並且進行整編,如此才能抵禦城外駐軍隨時有可能的進攻。
蔡謨雖然擔任蘇峻的僞職,但沈哲子對其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政治上的考量從來不以私情爲依據,他相信蔡謨有這樣的覺悟。以前蘇峻大軍攻陷京畿,是沒有機會給他表明立場。如今機會來了,如果蔡謨還敢心向蘇峻,不只是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更是拿他家族的舊望做賭注。
當譙王與蔡謨等人身穿章服出現在宣陽門前時,宿衛們果然很快停止了作亂。說到底,他們不過是一羣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亂兵而已,既沒有歷陽軍那種破釜沉舟的造反信念,又沒有強烈的勤王救駕的動機。騷動發泄起來誠然恐怖,但當這一陣激情過後,更多的還是惶恐不安。
整編宿衛本來是護軍府的職責,但如今有了都督府的存在,沈哲子老實不客氣的將這些歸降的宿衛們接收過來。
臺城前宿衛合共不足兩千人衆,臺城內沈哲子加上匡術部勉強三千多人,再算上覆舟山的沈牧並路永的三千餘人,即便是拋開那些不可信的新附宿衛,單就守衛臺苑而言,這些軍力已經足夠。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是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哪怕是石頭城守軍傾巢而出攻打臺城,他也有信心守得住!
如此高效對力量的整合,在時下而言,是蘇峻這樣的寒門宿將不可能做到的。蘇峻不可能成事,不是他本身的能力不足,也不是歷陽軍不善戰,而是一個社會結構問題!
寫到這章突然感覺到,東晉所謂的門閥政治其實也不新鮮,底色無非是利用地域出身和人脈關係,結成一個壟斷社會資源的利益集合體而已。像現在的結婚對戶口的要求,何嘗不是對既得社會資源的佔有和鞏固,只是沒有那麼畸形有害。取而代之的關隴,好像也是這種本質,不過門閥是一個閉塞結構,關隴是一個擴張型的。一點淺見,不喜勿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