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臺中不乏人過得是戰戰兢兢,夙夜未眠。鬥爭最爲激烈的兩方,吳興人家佔着更長遠的優勢,但丹陽人家的優勢卻是眼前。
以沈恪爲例,自從薛嘏死在太極前殿,如果有宿衛衝上來將他拉出去一刀砍了,他是一點也不意外的。而他們這一方其他人心情之忐忑,那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過好在紀家這會兒卻是旗幟鮮明的站在了他們這一方,這一夜,紀睦都與沈恪待在一起,討論可能會發生的變數。
東方魚白漸露,位於臺城北面丁營的騷動也傳到了臺城。分散在臺城內的衆人再次被傳召到太極前殿,當他們到達時,視線穿過竹柵已經可以看到竹柵後面那些晃動的人影,一眼都望不到盡處,這不免讓人更加心悸。
雖然有宿衛在太極殿周圍警戒防守,但誰也不知道那些宿衛們會不會倒戈相向。畢竟設在苑後這個營壘本就有宿衛防守,如果沒有宿衛的放水,這些勞役們是不可能離開營地的!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其實許多表面工夫已經不必要做了。當衆人匯聚在了太極前殿時,已經有丹陽人家兩眼望着那些吳中門戶族人,兩眼不乏兇光,冷笑連連。
王導看到這一幕,本來稍有緩和的心緒再次揪了起來,彼此同殿爲臣,關係卻緊張對立到了這種程度,幾乎已經不遜於中朝那些紛爭,實在是讓人心痛。
作爲執掌局面的重臣,坐視局勢演變至斯,他其實是要負上很大責任的。但是,這一樁因爲利益衝突而引發的衝突,他也沒有好的辦法去解決。
一方急切的想要恢復元氣,另一方則自恃資厚,咄咄逼人,彼此都不讓步。這本來已經是一個極大的隱患,應該要盡力緩和,避免直接的衝突。結果要死不死,就有人識見不明,撩起事端,結果讓矛盾直接擺在了檯面上,進一步的白熱化。
現在丹陽人家已經亮出了手段,吳興人家就算有所依仗,但卻遠水不解近渴。王導也希望能夠藉助丹陽人家所施加的壓力,逼迫吳興人家暫時讓步,先將都中的形勢壓下來再說。
他是準備拉偏架,不獨獨因爲當下丹陽人家的優勢更明顯,也因爲吳興人家近來勢頭實在太猛,的確需要打壓一下。雖然日後有可能招致東揚州的反撲,但是如果放在整個江東局面上來看,東揚州其實也沒有太大優勢可言。
待到衆人俱已入座,王導張張嘴剛待要說話,突然一將又衝入殿中,正是譙王司馬無忌。
“請太保與諸公暫緩議事,末將麾下剛剛來報,會稽虞公已到宣陽門外,正請入臺城!”
譙王環視殿中一遭,繼而對着殿上的王導拱手說道。
“虞公已經到了?”
聽到這話,原本有些沉默的吳興籍臺臣們已是笑逐顏開,虞潭歸都可是要擔任中護軍,說不定就能解決眼下的困境。只要能熬過最困難的幾天,待到地方上消息有所反饋,屆時倒要去看誰去死!
王導還未答話,溫嶠已經自席中站起來,說道:“這種事情何須請示,眼下都中正缺德高之士以撫衆願。虞思奧倒是來得及時,快快放行,諸公可願同往相迎?”
丹陽那些人家臉色不免有些難看,他們今次是將所有底牌亮出,畢集各家之力準備畢其功於一役,沒想到事到臨頭又來虞潭這樣一個大變數,一時間心情不免有些忐忑,紛紛將視線轉向自己這一方几個頭麪人物。
“虞公海內高望之人,爲人處事也向來都是秉承國法,不偏不倚。既然已經歸都,我等自然要前往相迎,順便請教虞公可有安衆良策。”
如今擔任北軍中候的陶回也站起身來說道,不過旋即又嘆息道:“不過小民畢集柵欄之外,應是有所不平要鳴。虞公新進歸都,只怕也難有善策啊!”
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妙感覺,但他們卻也沒有理由將虞潭拒在臺城門外。只是在說這話的時候,暗裡遞給旁邊人一個眼神,示意隨機應變。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已經容不得再有猶豫和退縮了。
於是衆人又紛紛離殿,往南而去迎接虞潭。
臺中相當一部分破損嚴重的官署已經被拆除,因而視野倒也通透,往南面行了小半刻鐘,衆人便已經看到一羣人影往此處而來,想來應該是宿衛們拱衛虞潭往此處來。
可是隨着距離漸進,這些人漸漸發現了一絲不同尋常之處。當行過一座石橋之後,彼此已無遮掩,一眼望透,他們便看到虞潭周圍那些兵丁卻非尋常宿衛,一個個甲衣森嚴,刀槍在手,甚至不乏血跡斑斑!
哪怕彼此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已經有一股凜冽殺意鋪面而來!
“這、這……莫非虞公遭遇了什麼亂事?”
首先感到驚慌的是吳興人家,虞潭可是他們期盼良久的一個靠山助力,若是發生什麼意外,那他們真不知要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面!於是一個個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甚至於超過了行在最前方的幾名重臣。
相對吳興人的緊張,其他衆人心情也都各不相同,下意識快行起來,想要看個究竟。
待到彼此匯合時,對面的畫面已經讓臺中這些人盡皆無語。虞潭名望不低,哪怕久不歸都,衆人對其也都不陌生,較之以往雖然更顯蒼老,但是精神還算矍鑠。
不過眼下大多數人視線卻不在虞潭身上,而是落後其半個身位的一名戎甲小將。
那年輕人行在隊伍最前,兜鍪下一張英朗俊美的臉龐,左頰上沾着幾點似是乾涸的血漬。身上的甲衣晦暗無光,只是隨着移動在甲片之間隱隱有絲絲水珠被擠壓出來,順着甲葉紋路彙集流淌滴在了地面上,才能辨認出那赫然是深色的血水!
若細心去看,戰靴表面似乎還沾着一點污泥,但低下頭仔細辨認,纔會發現那竟然是連着慘白筋膜的臟腑殘塊!
與此同時,隨着其行走過來,地面上已經留下或清晰或模糊的腳印,那腳印溼漉漉的,只要望過去,便似有濃烈的血腥味道鑽進鼻孔裡!一個相貌清雅俊朗的年輕人,因爲穿上這一身彷彿在血水中長久浸泡的盔甲,給人以妖異而不真實的感覺!
除了這年輕人之外,後面諸多軍士,大多都是此狀。他們身上那種腥烈的血味之濃烈,幾乎讓人不敢靠近,遠遠便下意識捂住了口鼻!
“駙、駙馬怎會如此姿態?莫非、莫非都中竟有強敵來襲……”
一時間,衆人已經忘記了行出殿堂的目的,望着形象頗爲誇張讓人倍感驚駭的沈哲子顫聲問道。
沈哲子嘴角一翹,卻並未開口,停下了腳步,示意身後軍士統統立定。
“駙馬因何如此,老夫倒可爲諸位解惑。受命以來,不敢耽擱,晝夜兼程,終於在昨夜抵達都南。剛待要準備進城,卻見都南諸多丁營勞役鼓譟不安,心中疑慮不敢輕進,幸而駙馬前往相迎,於是便同往查探,只看到營中譁然,似是聚衆生亂。事態緊急,只能轉行石頭請兵周侯……”
“這、這周身的血水……”
聽到這裡,有人已經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從心底裡泛起一股猛烈的寒意。實在是沈哲子並其身後這些軍士們戎裝之態過分駭人,讓人忍不住雜念叢生,諸多聯想。
這時候,沈哲子才往前行一步,對着衆人拱拱手,只是隨着兩臂擡起,袖甲上又有十數滴血珠滴落下來:“晚輩身受戰亂之擾,已是深惡痛絕,如今都中新治,豈能再有亂生!”
他臉上雖然帶着笑意,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卻不免有不寒而慄之感。人羣后陶回上前一步詰問道:“那些小民因何生亂?總是事出有因!駙馬有沒有探聽明白?難道就直接大開殺戒?”
“事出有因,難道就能集衆作亂?有怨則鳴,有屈則訟,臺中諸多高選賢士難道解決不了一二小民困惑?晚輩身受國恩,不居臺輔,不論是非,有亂則平,有逆則誅!”
沈哲子視線掃了陶回一眼,繼而望向了王導:“昨夜事態緊急,不能歸臺疾奏。晚輩本是鄉居閒人,越事任勞……”
“這倒是小事,既然是虞公所遣,那也事在應當。”
溫嶠在一側插嘴說道,繼而又望向了虞潭嘆息道:“思奧兄雖任未歸,眼下我奉皇太后陛下詔令暫治護軍,本以爲代勞功高。沒想到都南亂起,終究還是要靠思奧兄職內有決。”
王導張張嘴,還是沒有發聲。虞潭尚沒有面君履職,卻已經插手軍務,問題是不小。可是現在溫嶠緊扣職內之言,他即便有爭論,也要呈送皇太后面前決定。不過眼下沈哲子涉事其中,誰都知道眼下江東誰纔是親女婿。就算是扣住這一點,不過只是再損自己威望而已。
趁着虞潭上前與幾名重臣寒暄之際,沈哲子已經邁動步伐環顧四周。隨着他有動作,衆人心絃已被急撩,實在是他身上血腥味道太濃,行到哪裡,那一方臺臣便忙不迭迴避。
待行到紀友身邊時,紀友湊上來低語道:“殺了這麼多?”
沈哲子嘿嘿一笑,落在旁人眼裡卻不免有幾分猙獰:“待會兒跟你說。”
然後,在衆人矚目中,沈哲子躍上道旁一塊階石,站在高處極目四望,以一種深悉軍務的口吻沉吟道:“臺城內似有異兆啊!”
譙王站在階石下嘆息道:“駙馬有所不知,城內之亂不獨南郊,眼下後苑也是亂兆將起啊!”
聽到這話,沈哲子臉色頓時一沉,視線掃過所帶來的那百餘兵衆。隨其視線所及,軍士們驀地跺腳站直,繼而便抖落一地血點!
“去看一看?”
他躍下階石,視線望向臺中衆人,只是絕大多數人視線甫一接觸便忙不迭低下頭去,只有那些鄉人們頭髮絲裡都透出一股興奮洶涌的迎合!
輸入法一換,詞庫到現在沒累積起來,可見我的詞彙量之大。。。其實這是吹牛逼,蟲子太多,不好直接承認啊,這種說法顯得比較有尊嚴。。。見諒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