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聽到這話,臉色不免更苦,他家之所以騎虎難下,一半的原因就在於這個打算。
江北淮地的流民帥,能夠叫得上名號的便有十數家,隨着其中勢力最大的劉遐和蘇峻接連死去,剩下的實力雖然也都各有差距,但卻並沒有哪一家能夠佔據絕對的優勢,包括高平郗鑑在內。
廣陵相這個位置,原本是由郗鑑兼領,不過隨着京口成爲陪都,郗鑑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大江南岸的京府,便把這個位置騰了出來。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拋出一個誘餌讓所部流民帥互相爭奪,不能達成一個同一陣線。只有這樣,郗鑑才能更從容的佈置京府。
原本對於廣陵相這個位置,曹家雖然有所進望,但卻自知實力難以壓服同儕,所以並沒有太用心的去爭取。可是由於冒充彭城曹氏的過程太順利,甚至於和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這樣的人家都取得了聯繫,不免讓其家野心滋生起來,便不再留力,加入到爭搶之中。
雖然淮地的流民帥,官位如何都不太重要,話語權的高低還是要看所部實力如何。但是廣陵相本身就是兩千石大郡之職,加上有了這一層法理外皮,對於吸納流民、壯大勢力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這個爭奪的過程中,曹家難免也要與人結仇,像是郗鑑所支持的臨淮太守劉矩,廣陵本地豪族臧氏等等。因爲野心的流露,曹家如果不能勝出,又因爲冒充舊姓士族而淪爲笑柄的話,那些環伺的對手不會再給他家機會,很有可能一擁而上將其分食!
而假如坐實了彭城曹氏的身份,即便是不能爭取到廣陵相的位置,旁人也會心存忌憚,不敢對曹家過分逼迫。畢竟彭城曹氏也是江北舊姓之一,並不獨獨只有已經死去的曹奕,王導的夫人曹氏、妻弟曹曼,以及其他姻親之家,在時局中都非寂寂無名之輩,絕嗣的僅僅只是曹奕這一支而已。
曹立之家在廣陵也非弱者,如果只是一個單純的舊姓身份,也不值得他家如此努力的去投入爭取。當然獲得這些回報的前提,是他家能夠坐實這個身份,否則在人眼中照樣只是趁勢而起的寒傖武卒門戶而已,不上臺面。
沈哲子之所以點明這一點,就是在告訴這個曹立,他對於廣陵的形勢並不陌生,也清楚曹家今次的冒進如果無功後果會很嚴重,告誡這個曹立不要耍花招。曹家今次是自己玩火,哪怕部衆不少,但是隱患已經種下,他想要搞死其家,甚至不需要派一卒過江。
當然,沈哲子也不寄望於就此完全收服曹家,畢竟能夠予以鉗制的手段並不多,而且眼下跟郗鑑關係還屬不錯,如果太多涉入淮地事宜,反而會讓郗鑑有所反感。況且眼下他並沒有太大精力去經營廣陵區域,那裡作爲臨敵前線,就算有所佈置,未必會有預期效果。
所以,這個曹立想要過自己這一關,賣慘也好,逢迎也罷,沈哲子都不在意,終究還要看其誠意如何。
這麼一想,沈哲子倒覺得今次爲那些荒冢遷墳的事情倒也不是完全的賠本賺吆喝,時下類似曹家這樣冒認祖宗的家族不在少數。臺中怯於負擔,最終還是把鍋甩給了自己,既然沈哲子要出錢出力,那自然就有了話語權。
類似曹家這樣的情況,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那就不是,除非能把先人從坑裡刨出來給你作證。當然如果能夠找到王導、溫嶠那樣級別的人來作證,沈哲子也無可奈何。但問題是,人家根本沒有必要攙和這種髒事。
“兵禍連綿,親舊輾轉流離,續嗣實在不易,還望駙馬能夠高義成全!身受大恩,必剖心破膽相報!”
曹立說着,從袖囊裡取出一卷小冊,恭敬的遞到了沈哲子手裡。
沈哲子抖開那紙卷,略一細覽,眉梢不禁一揚,對這個曹家的大手筆不免有所訝異。這小冊裡詳細的列着曹家進獻的財貨之類,粗粗估計應有數百萬錢之巨。單單自己這裡,便有如此高額的進獻,至於羊賁和王彪之那裡也就可想而知了。
有了這個認識,沈哲子對於淮地流民帥的豐厚身家,不免也是高看一眼。這些流民帥,說好聽一點那是聚衆自保、抵抗羯胡,但從另一個側面來看,未嘗不是割據一地。日後能夠取代那些日趨務虛的高門,自然有其自存之道。
不過在掃了一眼之後,沈哲子便將那冊子遞了回去,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而且也不得不考慮,臺中之所以給了他這樣一個便利,未嘗不是在給他挖一個坑。實在沒有必要爲了區區一點財物,而冒上這樣一個政治風險。
曹立見沈哲子拒絕接納財物,心內不禁一涼,低聲說道:“略具薄禮,難成敬意,後續自會……”
“你也不必與我說這些,我不妨明白告訴你,若你家真有確鑿無疑的證據,那就不妨拿出來,我也沒有必要爲難。以此邀利傷義,我是不取。”
“駙馬……”
曹立聞言後表情不禁更加苦澀,他就是沒有才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於因爲羊賁表態要置身事外,就連原本那套說辭都不敢再多用,免得遭人記恨。
沈哲子肯浪費時間與這個曹立說這麼久,當然不是爲了將其逼入絕境。畢竟無冤無仇,而且與這樣一個江北流民帥之家保持一個良好關係對他而言也是好事,也能從側面支持到在江北經營的杜赫。
但他也不會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將羊賁的爛攤子接手過來,略作沉吟後,他便說道:“我記得前次相見,羊士勇與你頗有呼應,王叔虎也曾爲你發聲,怎麼如今成了孑然一身?”
“這、這……”
曹立聽到這話後更加無言,不知該要從何說起。
“你下車吧。”
沈哲子冷漠態度讓曹立感到絕望,中途被趕下車後更是彷彿失了魂一般,昏昏噩噩不知該要如何走出困境。
他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行走着,眼中盡是迷茫,心中不乏懊惱悔意。這種事情,本就不是他們這種武宗人家能玩的,強要追逐,如今卻是進退兩難,乃至於行至絕路。
“我家郎主不肯爲曹郎君發聲,郎君心中可有怨忿?”
任球得了沈哲子的吩咐,行出一段距離後便離開隊伍,站在道旁等待曹立。
曹立神情恍惚,聽到聲音後擡頭望去,待見到任球后眸中閃過一絲希冀光芒,匆匆上前深施一禮:“往昔疏於禮見,強求本就悖於人情,即便不能得幸,豈敢有怨。只是如今已經途窮,若能得點滴之恩,此生不敢有負!求任先生能善念相助,在駙馬面前略作美言!”
說着,他便將沈哲子剛纔遞回來的冊子往任球手中塞。這一份重禮,那是準備獻給沈哲子的,可是他現在卻毫不憐惜的要送任球,可見已經像是一個輸不起的賭徒,要作最後一搏。
任球身爲公主府家令,在都中也算是個小小風雲人物,類似的禮貨不是沒有收過,可是在看到那數額後,也是忍不住咂舌不已。他是用了很大的決心,纔將這一份禮品單子推開,苦笑道:“財帛雖能暖人所欲,但卻焚人性命啊!我道左等候,也是心存善意,曹郎君何必以此陷我!”
“任先生言重了,此禮出於我手,入於先生囊中,此事不會有第三者得悉!惟求先生……”
曹立拉着任球的手,苦苦哀求道。
任球卻連連擺手,乃至於聲色俱厲:“曹郎君勿要如此相迫,你若收起此物,我才與你擇地詳談!”
“視財如疾,駙馬家風清逸,可見一斑!”
曹立尷尬的將那份禮品單子收起來,強忍着歡喜恭維一句。
任球聞言後便是一笑,他家不過寒庭,當然不會對錢財視如糞土。但他更清楚如今自己立身之本,駙馬特意叮囑,顯然對這曹立有所圖謀,他又怎麼敢私相授受。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一個幽靜所在,待到坐定之後,任球才望着曹立笑語道:“曹郎君可知爲何寡助?”
曹立聽到這話,心中忿念又被挑起,恨恨道:“錯眼寡恩之人,所託無義之衆!閒時良友,用時陌路,我是深受此害,悔之晚矣……”
“都中雜塵遮眼,親疏難辨,駙馬不願援手,倒也並非針對曹郎君。前日都中有亂,駙馬幾染污名。這些事本來不宜深談,不過今天既然是秘話私談,那我也就不再瞞曹郎君。前次之事,便是有人以此構陷駙馬,爲此局者便是郎君舊日所恩。”
曹立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瞠目結舌。前次動亂那麼大,他在都中廝混自然也有所耳聞,但一來忙於自家事,對此並不關心,二來他的來往圈子也接觸不到那麼高的層面,甚至於聽到任球道出真相都倍感心驚肉跳。
只是在得知此事後,曹立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原本只以爲兩家子弟略有不睦,但卻沒想到關係居然已經惡劣到這一步!這麼一想,他走了琅琊王氏的門路得到這個機會,居然還想再通過駙馬坐實此事,那不是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