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所做許多事,其實最初的時候,往往只是源於一個很簡單的念頭,未必從一開始就有一個完整宏大的全盤計劃。只是在事情做起來之後,或是有了更大的潛在價值,或是有些麻煩和隱患需要解決掉,緩步密行,漸漸有了一些局面。
比如最開始與庾條合作搞隱爵,只是爲了要應付庾條向他討要財物的無禮要求,後來一步一步到了很大的規模。
而當下這一件事,其實開始也只是爲了將郊外那些亂墳集中遷移到一個墓區,避免再幹擾到建康營建工程的進行。只是事情做起來之後,隨着聲勢漸長,加入的人也越多,便也體現出了好處和隱患。
大凡要做事,永遠不要幻想能夠討好所有人,麻煩和阻礙總會不經意的顯露出來。後世有一句俗語,當一個人想要奮鬥通往成功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與其作對。這話或是調侃,但從不同角度而言,都是各有滋味。
儘量挖掘一件事的更深潛在價值,從而衍生出新的機會,這是沈哲子一貫的思路。遷墳這一件事鬧得聲勢這麼大,都內矚目,如果只是挖個坑再埋一遍就了事,未免有些可惜。況且這件事背後所隱藏着的陰招暗箭,沈哲子也不得不防。
叨叨了那麼半天,沈哲子就是爲的讓衆人注意力暫且從這件事情上挪開,順此延伸下去。如果只是一人作言,未免有些乏味,謝尚對他的意圖瞭解倒是很恰當。他就是要趁着這件事所營造出的聲勢,主持編寫一部東晉的《世說新語》!
謝尚的話,給了衆人很大的啓發,紛紛各抒己見,加入到了討論之中。
時下類似的筆記文志並不在少數,寫人的也有,寫鬼的也有。不過絕大多數都只是閉門自著,即便書成,也只是在極小範圍內抄閱流傳,很難獲得什麼大面積的擴散和影響力。
不獨只是這些閒書,就連史書編撰都有這樣的問題。早年朝廷倒是試着官修中朝舊事,但是因爲戰事連連,加上執筆者本身便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即便寫成一些,但卻不得時人承認,不如不修。而私修的史書,單單眼下能夠知道的便有二三家,即便有所成篇,能夠看到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苦心著作,但卻難得傳播,投入和回報不成正比,因而如果不是本身便熱衷於著述,時人很少以此而言志養望。即便有所創作,也多爲碎片化的寫作,不成系統。
“前漢劉中壘輯有《世說》,不以義理精深爲專,不以規矩方正爲長,博採於當時,唯其活潑,尤顯可愛,遐思追接近古,使人深慕當時。今日若能畢集前賢舊事,再作《新語》,不涉義理,不置臧否,從實而錄,莫失莫忘。”
沈哲子鋪墊良久,又眼望衆人議論紛紛,然後才笑語說道:“譬如前日有感而生妄念,今日難禁澎湃,再作浪言,不知諸位可願予我善助,共襄此事?”
話都已經講到這一步,衆人還有什麼推脫的餘地,況且也根本沒有推脫的必要。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一樁雅事,誰家都有幾個名重一時的祖宗,而這些人也大多有些值得記錄的事蹟。以往他們庭內相傳,雖然自豪但也不乏厭倦,眼下卻有一個機會能光明正大講出來,傳示於衆,更增家聲。
於是在聽到沈哲子所說,衆人都紛紛發聲應和。甚至於有脾氣急躁的,身在樓下已經按捺不住,匆匆行到樓上來,唯恐錯漏了自家祖宗光輝事蹟。
這其中極爲熱切者,像是桓溫、王述等,本是名士之子,但是由於自身乏甚雅趣,不得時人高眼,心內也恐父輩事蹟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如果能夠藉着這個機會將父輩風雅姿態記錄下來,不只對先人有追緬,對自身也是裨益甚大。
不過也並非所有人都熱衷於此,類似王羲之這種家世本就清貴,不必以此揚名,還有殷浩和王濛這種本身便有清譽雅望,父輩反而乏甚可陳,對此便不免興趣缺缺。
殷浩坐在席中大半天,一直堵得有些難受,找不到可以暢所欲言的機會。這會兒他心情其實很複雜,眼看着沈哲子如何操縱集會的氣氛,妙不留痕,就在這不經意間便促成了這樣一件大事,也實在是不乏欽佩。
隨着沈哲子的引導描述,這一部還未成形的《世說新語》已經被定下了一個追慕前人,描摹當時的基調,銜接着各家爲先人立冢的浪潮,加入到其中的人衆又這麼多。可想而知,書成之日會在當下造成怎樣的影響,起點的格調已經勝過時下諸多此類的傳記。
沈哲子當仁不讓作爲主持編纂者,可想而知也會因此書而文名大盛,乃至於令其整體的聲望再上一個臺階。
殷浩親眼看着沈哲子促成此事,明明看得出沈哲子的意圖所在,也明白這件事能夠爲其帶來的聲譽,但是居然就找不到一個藉口去阻止。而且許多與沈哲子關係並不親近的人家子弟,譬如那個避坐在樓下的諸葛衡,這會兒卻是唯恐旁人看不見他,頭顱湊近幾乎都要插入沈哲子案上杯盞中,再也沒有了原本的簡傲疏離姿態。
或許是不想見沈哲子過分得意,也不想見樓內這些人如此競逐,趁着人語聲漸弱的空當,殷浩便開口道:“駙馬此論,確是大善,若能將前賢舊事文墨記載,既能讓晚輩暢覽緬懷,又能普世相傳使時人仰慕風流。只不過但有立言,又豈能不置臧否?誠如駙馬所言,人非堯舜,孰能盡美。若有筆法隱飾,趨善隱惡,不免又悖於從實而錄的初衷。有此一慮,還望駙馬能予解惑。”
聽到殷浩這麼說,原本熱切的衆人態度不免有所冷卻。再光鮮的人,都有不爲人知的一面,時下各家爲了生存和傳承,骯髒事蹟也做了不在少數,他們各自也都心裡有數,如果就這麼從實記錄下來,未必是什麼好事。
比如王述的父親王承,雖然號稱中興第一名士,早年爲任東海太守時,棄官南來。往好了說是洞悉時勢,不戀名爵。但往壞了說,何嘗不是玩忽職守,沒有擔當。其家已經勢衰幾近無以爲繼,可以說是丁點的惡評都禁受不起了。
沈哲子聽到殷浩以自己的話來擠兌自己,當即便是一笑,說道:“此《新語》只論風流,淵源兄何以高眼以良史標之?山中自有萬籟,所好唯獨聽濤;弱水碧波三千,癡心只取一瓢。嫫母雖無美態,軒轅取其賢淑。大牛雜生百骨,庖丁遊刃有餘。人豈無一可取,何故一概而非?”
衆人聽到沈哲子的話,紛紛拍掌叫好,乃至於有所怨視殷浩。什麼叫趨善隱惡?難道你家就是滿門的堯舜?實在多嘴可厭!
殷浩雖然不懼雄辯,但再大的清談場面,那也都是據理而論,因言有爭。可是看到沈哲子不只輕巧辯駁,更曲解其意讓他犯了衆怨。這可是他不熟悉的戰鬥風格,又懶於和這些庸者爭論,索性直接閉嘴。
可是殷浩這裡閉了嘴,旁邊還有一位王懟之戰鬥力充盈。王羲之接着殷浩的話說道:“殷淵源玄長見短,語不切實。風流自是可取,文學卻未必人人有勝。前事雅趣,若是拙筆敘來,不免大失顏色,這一點不得不慮。”
謝尚在旁邊笑語道:“逸少何必以此自擾,廳中自有妙筆,駙馬文采斐然,書接太康餘韻。同儕也多有文勝之人,博採妙擷,落筆成文,必不愧於前。”
沈哲子也接口說道:“此事絕非一人能執,終究還要集思廣議。正需逸少賢兄這樣的筆法之表傾力善助,才能滿紙芬芳,意蘊流長。”
“既然要錄中興舊事,我自然也沒有迴避的道理。不過何者當書,我還要有善取,還望諸位勿怪。”
王羲之也不是離羣絕衆,鬱鬱寡歡的性格,身臨這樣熱鬧的事情當中,也願意參與進來。衆人雖然不喜其言辭,但是如果要記錄中興舊事,琅琊王氏就繞不過去,而眼下王氏只有王羲之一人在場,難忍也要忍下來,而且王羲之本人也確有文墨之才,遠勝於衆。
待到將踊躍的衆人安撫下來,沈哲子才笑語道:“這一樁事,牽涉南北百姓,非一家之獨作,若不能合乎衆情,難免不能行之於衆。希望諸位能有體諒,共舉樓內幾人執筆著作。但有成篇,先傳示與內,後公之於外,不得廣譽,便棄之不用。”
對於這樣的安排,衆人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畢竟人力有長短,真不擅長文賦的人即便勉強爲之,愧於祖輩不說,也羞於示衆。衆人大多在都中廝混,誰的文名更勝倒也都清楚,很快就選出了一共七人作爲執筆撰文者。
剩下的人也不是沒有事情可做,可以留在樓內提供素材供其選取。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可想而知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沈園都是都中最爲熱鬧的所在。
“既然已經約成,還請駙馬先作序論,廣而告之。”
謝尚也是被選出來的一員,等到衆人各自安坐,便又發聲先幫沈哲子坐實一個主編之名。
沈哲子自然不會怯場,但也無謂露拙,便讓謝尚執筆,在席中擬作序言的文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