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清議的展開,整個建康城都變得活潑起來。
臺內對此雖然做了充足的準備,但是仍然低估了各方的熱情。彷彿天地回溫的青蔥綠意,大量時賢從四面八方向京畿涌來,尤其京府、吳中等本就人煙稠密之地,更是滿船滿船的到來。那股熱情甚至較之中興建制、元帝登基時還要洶涌澎湃得多!
很快臺中爲此所準備的邸舍便都人滿爲患,臺中自然不能坐視這些人露宿街巷,於是又忙不迭徵用都城內外諸王勳舊的別業莊園,用來安置這些人。
這些人在地方上便是名流豪富,到了建康後自然也不能隨意糊弄,加上宴席、集會連場,難免要讓都內各類物用價格飆漲。薪柴竹木類暫且不說,類似酒水這樣必不可少的商品,價格更是飆升數倍。類似越冬窖藏的柑橘,市價一枚便達千數錢之多!
臺中爲此也是苦不堪言,那些人入都找茬在所難免,臺臣們不止要承受諸多有理無理的刁難,還要費盡心機將這些人的起居用度安排好。許多平日得過且過的事情,如果在這個時節出了什麼紕漏,那麼錯誤將會被加倍的放大。對於一些懶散慣了的臺臣而言,簡直就是折磨。
因而,有的臺臣爲了避免多做多錯,索性直接託病請假在家,乃至於自己也加入到這場狂歡中。但敢這麼做的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臺臣就算難熬,也只能咬牙堅持下來。
新建的臺城數道門戶齊齊洞開,除了巡弋警戒的宿衛們之外,還有大量的臺閣、公府掾屬、吏員們行色匆匆的穿梭往來,奔走傳遞消息。
王太保身兼司徒,本身就負責總領清議,因而其官署也是臺內最爲忙碌的場所。各官署緊急抽調來百數名吏員於此候命幫忙,甚至皇帝特詔允許司徒府新增六名從事,參與分勞。
儘管增加了許多屬官,但王導身爲主官,每天也是忙得昏天黑地,不復從容。毫不誇張的說,假使他多出恭一次,積攢在案頭等待批示的函文便能摞高數尺!
“沈維周雖然入臺時日不長,但也算是做了許多實事。”
看到吏員們又將滿滿一箱的函文搬入進來,王導在席中忍不住對新任的司徒左長史泰山羊忱感慨道。
原本臺內函文往來,還是紙、簡併行。去年沈哲子擔任東曹掾期間,大力倡議要以紙代簡。雖然臺內並沒有決議行詔推行,但是也有所接受,習慣了用紙張書寫,即便是地方上有簡牘送來,也都轉錄紙上才送入臺內。
這麼多函文匯聚堆疊,假使還像以往那樣紙簡參半,只怕整個廳堂都要裝不下,那場面王導想想都覺得頭疼。
羊忱聽到這話,只是哂笑一聲,說道:“可惜,可惜……”
王導自然明白羊忱在可惜什麼,說實話,對於沈哲子的能力,他是非常認可,如果可以的話,他也真的想厚用這樣一個既有能力,又足夠務實的年輕人。然而現在,彼此間已經發展到近乎針鋒相對,再好的人才,終究難以爲用。
這麼多函文,大多數都與當下正在進行的清議有關。這一次清議,可謂是南渡以來規模空前,甚至於較之於中朝幾次大規模的清議都不遑多讓。
雖然整理批閱這些大大小小集會議題的記錄,任務枯燥又繁瑣,但卻是一個極爲難得能夠更加清晰瞭解時局人心的機會。小到人才的推舉臧否,大到政策的民心相悖,在這些時賢的討論中都能得到充分的體現。
想到這一節,王導便忍不住由席中站起來,走出房間轉向側室。他家中一些任事的子弟,今次都被王導借這一個難得的機會,強令他們都投身進來,希望能夠有所磨練。
以往王導也不會這麼刻板,樂得子弟們依照各自性情各有發展。可是近來他是深有感觸,諸多子弟或是雅趣盎然,時譽不淺,但卻實在缺少具有務實態度和才能的人選。當然這些案牘雜事可以交付屬官吏目去做,但若是完全不懂,在這個激烈變動、不進則退的時局裡,實在不是什麼好現象。
然而在行到第一個側室時,看到房間中的情形,王導臉色便陡然陰鬱下來。這房間內乃是他次子王恬,此時房中橫着兩張素色屏風,薄紗上依稀投射出王恬身體輪廓剪影,正一手托腮垂首凝望棋盤。至於那些由王導親自挑選出來的函文,則整整齊齊碼在外間書案上,紋絲未動!
王導眉頭已是深深蹙起,正待舉步入房開口訓斥幾聲,卻見蔡謨正在侍者引領下匆匆行了過來。
“太保……”
蔡謨上前恭敬爲禮,王導略一沉吟,示意蔡謨隨他行入另一間沒有人的房間內。
因爲前日犯的錯,蔡謨在面對王導時,便不敢再如以往那般隨意。因爲他已經意識到,王太保雖然在大多數時候看來都是和藹無害,但真正事到臨頭的時候,才能顯露出其人在時局內不可或缺的地位,以及那種綿裡藏針的高超手段。
落座後,蔡謨便從袖中掏出一份密章呈給王導。
接過密章匆匆一覽,王導眸中忍不住閃過一絲異色,並不急着發表看法,只是望向蔡謨笑語道:“道明對此怎麼看?”
“唉,後生可畏!此前我真的是小覷時論,失於冒進啊!”
蔡謨聞言後便苦笑一聲,他近來一直負責引導清議輿論,想要將駙馬沈哲子拉入進來。可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才真正認識到那位駙馬爲何能廣得時譽,擁有怎樣縝密的手段和能力。
密章上所記載的,便是最近這段時間來,蔡謨試圖讓鄉人們發動對沈哲子的輿論攻訐的幾次嘗試。結果讓人沮喪,統統以失敗告終,沒有激起太大波瀾。
在這幾次嘗試中,有的是集會中已經講到沈哲子的話題,可是很快便被另外的話題所取代,有的則是言到沈哲子的劣跡,即刻便有人出來據理力爭、爲其辯解,有的在集會當時對沈哲子批判的厲害,可是集會之後與會者對此卻絕口不再提,根本沒有什麼迴響和醞釀。
清議的影響力大,就在於其廣泛性,如果一個話題不能獲得廣泛的討論和關注,那也就根本沒有意義。時人注意力根本不在於此,哪怕他們小圈子如何痛罵批判,不能廣爲人知,不能普世流傳,那也就根本不具危害性。
沈哲子雖然年紀小、資歷淺,但時名卻不低。雖然那些參加清議的時賢們不乏身居鄉里,對於時事所知不多,但就算以前不知道,可是來到都中後,對於駙馬沈侯這個名號肯定也會或多或少有所聽聞。如今這個新建的建康城,可以說滿城都有其人留下的痕跡,不可能沒有聽聞。
要將一個名望不低的後起俊彥,在時人面前活生生抹去存在感,這當中所需要動用的人力和手段,想想便要讓人咂舌。
正因爲見識到了對方的手段和能力,蔡謨才意識到此前自己居然想甩開太保與沈氏較量一番,簡直就是一葉障目、自不量力。
“道明倒也不必自薄,今次之清議,與會者極衆。沈維周不過是鵲起之後進,人未盡識,也是正常。”
王導笑着安慰了蔡謨一聲,其實心裡也有無奈。資歷淺有時候也是一種保護,參加清議的人許多鄉望濃厚者,本身長居鄉里,遠來一次,所望乃是王導、溫嶠這樣高標久矣的名士。在他們心目中,沈哲子算是什麼?
區區一個四百石,談論其人之是非,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即便其人有什麼出格舉動,多半也是頑童瞎鬧,又能對時局造成什麼長遠的流毒和深刻的影響?他們長途跋涉來到建康,結果只糾結於一個四百石官員的是非,面子上也過不去。
所以,王導也根本就不寄望能在清議初期便解決掉沈哲子。這些時賢在都內活動久了,難免要耳濡目染,頻頻接觸到與沈哲子有關的一切。有了這一層鋪墊,再將話題引到其人身上,纔會引起廣泛的關注和參與。
另外,蔡謨所見還是仍淺。他這幾次嘗試,所選的或是南宗貉子僭幸成爲駙馬、又或其人大修私埭之類的話題,本身就有問題。大部分人家對於南人、北人成爲駙馬,其實還是不怎麼感興趣,反正無論何人也輪不到他們。至於據地自肥之類的事情,時下誰家不做?鬧大了對他們有好處?會去討論纔怪!
聽太保言到這些,蔡謨便不禁有些尷尬,他明白這些罪狀對沈哲子而言有些不疼不癢,甚至還不如直接談論早前其人一番言論引得都中鬥毆的舊事。但他在這件事情中涉入太深,他擔心再吵鬧起來,自己也難獨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就算能將其人搞得千夫所指,但自己也被時評所非,那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幾日後,京府盧鋮盧師君將要抵都,屆時我會親往迎接。只可惜早年髙隱鐘山的嚴穆嚴師君沒於戰亂,不聞其詢,否則,必能窮爭於駙馬妖悖之論。”
蔡謨不敢再留私心,連忙說道。寒食散與玄風道法本就頗多關聯,如果能夠藉助天師道幾位師君之口去打擊沈哲子,不愁不能成功。
王導聽到這話,眉弓卻是驀地一跳,不動聲色的掩去神態的不自然,說道:“沈維周德與才悖,實在讓人惋惜。他衝幼得顯,親長難免溺愛過甚,論到其人是非優劣,未必也是生性如此。殊榮重譽,裂土厚封,賢長者尚不能淡然以對,何況少年……清議之論本就不乏虛妄,再附玄說,不免虛而益虛。我是希望這少年郎能知毀而改,不要因謗害士。”
蔡謨聽到王太保否定了自己的提議,只是更增加了其人虛僞的看法,倒也並沒有更往深處去想。若是可以的話,他也不想在這上面做文章,免得自己被攀咬出來。
又言了片刻,王導纔將蔡謨送走。今次清議,規模空前的大,針對沈哲子只是局中一隅,不值得放置太多精力。
再回到廳堂內,王導又埋首一堆函文中。近來他所批閱的主要是荊州和江州方面,王舒在江州的處境很不理想,並沒有發揮出預期的作用。而且從清議的內容上來看,其人在江州的位置也略有不穩,許多江州士人對王舒都不乏怨言。
這一部分內容,王導都使人整理抄錄下來,發動到江州去。有了這些指導,相信王舒能夠有的放矢,對當地那些豪宗或是拉攏、或是打壓,讓局面穩定下來。
至於荊州方面,討論也很激烈。除了一些諷刺陶侃家教太劣、諸子橫行不法的零星言論之外,主要還是集中在陶侃年前便準備的針對襄陽的軍事行動上。許多人對此並不看好,或者說不想讓陶侃發兵攻打襄陽。
本來對於用兵與否這個問題,褚翜希望能夠放在清議中討論,由臺中出面主持。褚翜是支持陶侃出兵的,大概是想通過在清議上駁倒那些反對者,從而對陶侃有所聲援。
王導是不看好這一次軍事行動,雖然軍事非其所長,但卻知道陶侃就連籌措糧草都要靠江州人幫忙,憑荊州的底蘊,即便是將襄陽攻下來,也很難長久維持下去。
原本王導是打算將這些清議內容摘錄下來,給陶侃發過去,讓他明白民心不樂戰,將此事暫緩一下。可是在考慮了一段時間後,他決定暫緩一下。陶侃用兵於北,對江州方面關注肯定會不能兼顧。王舒那裡壓力小了,做起事來也會從容許多。
至於東揚州方面,王導也不乏關注,但卻沒有什麼好消息。東揚州今次入都參加清議的人也有不少,但是在這些人的言論中,幾乎找不到王彬的存在,就好像東揚州根本沒有這個人。由此可以想見,王彬在會稽是多麼的沒有存在感,被沈充壓制的幾近於無。
對於王彬,王導心內是極複雜的,既不乏惱怒,又充滿了愧疚。其實以如今東揚州的情況來看,王彬留在那裡意義已經不大,難有作爲,反而佔住位置,讓臺中不好再另擇良選,不如召回臺中來改任旁處,另擇良選前往會稽。
可是是否召回王彬,他心裡尚有遲疑,倒不是出於國事考慮,而是不知道該要怎樣面對王彬。王興之的死,無論怎樣解釋,以王彬的脾性,都難免會加劇彼此之間已經存在的裂痕。所以就算要召回王彬,也絕對不能在清議之前召回。
不過,東揚州一些人的發聲倒是引起了王導的注意。其中之一,是南面幾郡山越擾民作亂,而且規模似乎還不小。另一點,則是東揚州本地人的吵鬧,主要集中在沿海幾郡的鹽田糾紛。
這兩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然清議本就有廣擷民聲的意思在裡面,但地方各自情況不同,該要如何處理,臺中也難干涉太多。
如果能夠讓沈充離開會稽鎮所,南下鎮壓騷亂,或許能給王彬爭取一個機會,利用沿海幾郡的糾紛,將東揚州撕開一個口子。如果王彬能夠利用好這個機會,當然最好,可以再長留會稽。如果還是不行,日後再將他召回來,應該也會輸的甘心,不會有太多怨言。
於是王導便拿起筆來,將這一條思路先記下來,打算稍後發力推動一下。至於沈充去或不去,關係倒是不大,去了自然好,不行也能給其人再增添一條黑料。清議還要持續數月之久,火什麼時候會燒到沈充身上,王導雖然不能預知,但卻不乏期待。
——————
早春時節,清議已經進行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但是入都參加者並沒有減少,反而因爲天地回暖出行方便,入都的人更多起來。
都南碼頭附近,三艘大船並航而來,幾乎將水道都給佔滿。碼頭上人潮如織,除了都內尋常的民衆以外,在靠近河道的人羣前方,更有宿衛兵丁列隊警戒,而且周遭停滿了華貴車駕,幾乎將整個碼頭都給填滿。
如此一個浩大的場面,一望可知必然又有大人物抵達建康。
大船緩緩停靠在碼頭,久候的人羣紛紛往前涌來,想要瞻仰盛容,場面一時間變得更加喧鬧,甚至有人不慎被擊落下水,在水面上不斷撲騰呼救,狼狽上岸後卻不忙着換衫,渾身溼漉漉站在冷峭春風中,神態專注的仰望大船。
停穩了的大船上人影晃動,首先出現在衆人視線中的是二十多名俊俏少年郎。這些少年郎一個個身軀挺拔,玉面傅粉,鬢角簪花,大袖寬衫行走起來飄飄如雲,列着整齊的隊伍緩緩自船上行下,而後將竹梯鋪上錦緞,分立兩側,齊聲呼道:“恭請師君!”
“恭請師君!”
岸上那些迎接者們爆發出更加洪亮的吼聲,甚至不乏忠實信徒涕淚橫流搶跪於地,連連叩請。
又過了好一會兒,船上響起了悠揚悅耳的環佩交鳴聲,女子清脆、整齊如一的詠唱聲。道幢法蓋等打醮祈禳的禮器林林豎起,整整三十六名嬌俏美貌的羽衣仕女以竹杖白緞擡着一具垂幔步輦自艙中行出,緩緩步下了大船。
步輦帷幔中端坐着一個朦朧的身影,隨着行走在其座下隱有淡淡煙氣瀰漫開來,這煙氣隨着微風擴散到人羣中,味道香甜甘美、沁人心脾,令人醺醺然將欲醉倒,繼而便爆發出一陣更加猛烈的歡呼聲:“恭迎師君!”
步輦緩緩落在了碼頭上,人羣變得更加騷動,但這步輦周圍卻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界限,令得人羣無論怎樣騷動,都無人敢逾越上前。
碼頭上那些車駕裡的貴人們,早已經紛紛下車,雖然自持身份不像尋常小民表現的那麼癲狂,但也不乏人眼中流露出濃厚的敬慕光芒。
蔡謨等一衆臺臣們不敢怠慢,快步行至步輦前,深揖作拜。又過了小半刻鐘,帷幔內端坐之人才在羽衣仕女攙扶下緩緩起身,繼而便行了出來,乃是一個身披鶴氅、博帶高冠、臉色白潤如玉、鬚髮亦是雪白筆挺的老者,此人便是長在京府開壇受籙的天師道盧鋮盧師君。
盧鋮臉上帶着微笑,緩步向前,一邊走着一邊向四面微微頷首,其人目光所及,信衆們紛紛拜倒於地,口中或有發出興奮癲狂的咆哮、囈語。
“久慕盧師君仙聲雅澤,今日終於有幸得見師君,師君遠來辛苦,入都後還望能允我等傾慕之衆爲師君慶迎掃塵!”
臺臣們再次上前禮拜,態度熱切恭敬。
“山野陋夫,何敢勞臺閣諸公親自相迎!”
盧鋮在這些臺臣權貴面前倒也並不固持姿態,欠身回禮,只是視線在衆人身上繞過一遍,繼而便嘆息道:“唉,今日入都,我是渴見一位少年俊彥,本以爲抵都之日便能慰渴一見,沒想到終究還是失願。”
衆人聽到這話,雖然不乏尷尬暗嗔,不過還是忍不住問道:“何人如此榮幸,竟能得盧師君久念?”
“便是駙馬都尉吳興沈侯,年前身在廣陵,倒是見過沈侯一面,容瞻不遜時譽,可惜未作深談。近來又聞這位小友偶發趣論,我是更想與他相坐論道了。”
盧鋮笑吟吟說道。
一個大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