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統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機會留下來,只能無奈前往淮南。
似他這樣深植於地方的軍頭,看似頑疾一般難以解決,但若真掐住命脈,其實也沒有太多可供掙扎的餘地。鄉黨們的背叛等於在他心腹之間插了一柄利刃,讓他沒有辦法鼓動鄉人興起作亂。而若僅憑他本身部曲的話,李閎近萬大軍陳設近畔,他若稍有異念流露,說不定即刻就會被大軍圍攻。
這一次,郗鑑應是鐵了心的要將他趕走。但如果細審之下,這當中也是留出餘地的,最起碼郗鑑不敢直接加害他。
這對糜統而言,也是不幸中的幸事。鄉人們的背叛,是他今次受制於人的主要原因。兼之李閎強軍逼迫,令得他不得不低頭。事後再回想起來,糜統也不得不檢討自己的大意,他是對那些鄉黨們信心太足,以爲這些人都能看清楚形勢,明白只有圍繞在自己身邊,他們這些鄉人才能保全自身、保全利益。
但卻沒想到,這些蠢物們實在太不堪,這麼簡單的問題居然還會被迷惑。不用想,這些人肯定是被一些奸謀蠱惑,認爲除掉自己對他們有好處。可是他們卻不想一想,如果連同榮同損的鄉親至交都對他們有危害,徐鎮那些如狼似虎的軍頭們又怎麼可能會全心全意的包庇他們?即便暫時能夠得到短利,稍後也要連本帶息的全都吐出來。
心中雖然憤怒這些鄉人們的愚蠢,但眼下糜統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只是他要冷眼旁觀,看看沒有了自己的包庇,這些鄉賊們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郗鑑雖然下手趕走糜統,但也並非完全的不留餘地,並沒有要求他要帶走多少部曲。所以糜統在權衡一番之後,還是決定不帶太多人前往淮南。
一則他明白自己作爲一個外來者,就算是到了淮南,肯定也只會被投閒置散,即便是帶了太多人走,也根本不會有什麼爭功的機會,淮南都督府所直接掌握的軍力遠非徐州刺史府可比,一旦到了淮南,他將更加沒有自立的可能。
二則若真的將家兵部曲帶走,那他在鄉土的影響力就會很快被掃除一空,但若反之將部曲們留在鄉中,可以保住他在鄉土的存在感和影響力,未來鄉土如果發生動亂,他也可再返回趁亂壯大自己。
所以最終,糜統只是挑選了五百名最忠誠悍勇的部曲兵跟隨他前往淮南。有了這些人的保護,保證他的安全是綽綽有餘。至於剩下的部衆,則就交由幾個兒子分領,同時叮囑兒子們,勿要與人意氣爭勇,最重要的是要保全力量。
郗鑑的主要目標是他,他既然已經離鎮,如果還窮迫不休、想要侵吞他的部衆,那麼無疑是侵犯了其他軍頭的底線,到時候便不是一家之困了,而是人人自危。糜統相信,以郗鑑如今遲暮老朽之狀,不可能有膽量如此公然犯禁。否則其人便不會只是將他調離臨淮,而是直接乾脆殺掉他。
除了這些安排以外,糜統還秘密派人通知劉徵,彭城的李閎已經南來,意味着亂軍現在突圍的話,極有可能成功衝出泗水野澤,與河北的石堪聯合起來。這也是無奈之舉,憑他眼下的處境,已經很難再將劉徵置於死地,那麼不妨再幫一把留下一個善緣。而且劉徵如果能夠脫困,那麼對徐州淮北地的威脅便會大起來,會反過頭來更加制約郗鑑的舉動。
做完這些之後,糜統才正式上路。原本他還打算將劉迪所部那幾百淮南軍衆軟禁在臨淮,結果沒想到如今這些人反而成了押送他往淮南去的人馬。此行前往淮南雖是被迫,不過糜統也並無多少擔心,可能郗鑑在對付自己的時候是借了一部分淮南之勢,但糜統相信沈維周沒有動機對付自己。
就連郗鑑都不敢殺他,沈維周無謂招惹這個麻煩,所以極有可能他到淮南之後只會被禮遇軟禁起來。甚至如果沈維周想要接替郗鑑執掌徐州的話,自己還有可能成爲其人手中一張籌碼,將自己義釋歸鄉從而換取支持。這麼一想,糜統還隱隱有些期待稍後進入淮南見到沈維周。
自宿預前往淮南有兩條道路,一者是渡過泗水陸行一程然後抵達渦水,自譙郡進入淮南。另一條道路便是向南取道下相,然後在淮水溯流而上,直接抵達壽春。
糜統選擇了後者,倒也沒有別的考量,只是單純想沿淮遊覽一番淮南盛況。此前他以鄉情推辭前往淮南,倒也並非全是藉口,事實上他半生都未曾久離鄉土,只是早前也曾跟隨羯國軍隊往淮陰作戰。至於淮南,是真的沒有去過,只是在傳聞略作揣測,心內不乏期待。
雖然被趕離鄉土,但糜統卻無多少狼狽姿態,甚至可以說是被禮送出境。徐州盱眙水軍專程派了兩艘船來,一直將糜統一行送到渦口淮南軍駐地中。而淮南軍這裡曹納、徐茂兩名鎮將也都親自出迎。
巧的是,這兩人原本也曾都是徐州軍將主。徐茂乃是已故泉陵公劉遐的舊部,早十多年前便已經投靠沈氏,徐州軍內部不乏稱頌此人眼光獨到,在沈氏發跡之前便投靠過去,如今已成沈氏嫡系家將。而曹納也投靠淮南年久,如今乃是淮南都督府名列前茅的統軍戰將。
這兩人前來迎接自己,糜統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沈維周特意爲之,要以這兩人眼下的際遇來引發糜統的感觸。但若是後者的話,沈維周多半是要失望了。糜統心裡很清楚,他這一世只爲自己而活,無論是北面的羯胡,還是南面的晉祚,想要獲得自己的效力,則就必須拿出足夠的代價。
他絕不會爲了一時苟安而自廢根基,去做什麼權門走狗,天下大勢如同沸湯,有志者無不謀求自立,未來割據一方乃至於成就偉業,似石世龍那種雜胡孽種都能做到,他壯志滿懷,又怎麼會猥瑣不行!
心內雖作此想,但糜統眼下勢弱,自然不會明明白白道出,所以在面對前來迎接的淮南兩員鎮將,也是頗爲友善,在碼頭水營中彼此落座後便先拱手笑道:“兩位將軍驍勇善戰之名,我是耳聞已久,不意有幸能與二位並列任事。只是我新抵淮南,還要向二位前輩請教淮南人事異同。”
那兩人對望一眼,神態中不乏古怪,稍作沉默之後,還是曹納先開口說道:“淮南人事風物倒與徐州並無不同,凡是才盡王用,忠勤王事,樑公都會予人更多顯進機會。”
眼見這兩人對自己態度稍顯冷淡,糜統一時間也有一些不悅,他眼下雖然處境不佳,但也不屑去諂媚示人,尤其是這兩個權門鷹犬,因此聞言後便冷笑一聲:“若果真是如此,那我倒也不必過分自晦,來日樑公麾下盡用,或將直追二公也未可知。”
“怕是無有此幸。”
徐茂聞言後便從席中站起來,望着糜統說道:“糜君或是以爲曹將軍所對乃是尋常虛辭,但淮南御衆的確唯此而已。所謂忠勤王事,糜君怕是不符。所以,我等實在無幸與糜君共事。郗公雅正仁厚,或是不忍相告,但淮南法禁嚴明,不容褻瀆。所以,樑公並未應允郗公收容糜君,還望糜君見諒。”
“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糜統聽到這裡,臉色已是陡然一變,繼而便一腳踢飛了面前案几,咆哮說道。一方面自然是怒不可遏,另一方面則是藉此向營房外的部曲們示警。
營房外的糜氏部曲們自然被驚動,紛紛抽出兵刃往這營防處撲來,與此同時,營地外早已經集結完畢的淮南軍們也各列陣端弩,將這些人團團圍在當中。
“鼠輩詐我離軍相害,難道就不懼此世悠悠衆口?樑公虛負國士之名,若真有害我之念,爲何不堂皇率軍來戰?”
眼見這一幕,糜統心緒陡然沉落至底,口中則狂聲叫囂道。
曹納這會兒才從席中站起來,笑語說道:“往年淮南倉促成軍,已敢迎擊羯胡數十萬衆!糜君區區宗賊之類,若言樑公不敢去攻,實在貽笑大方。今次淮南先遣六百,敗師數千,便爲重彰將士勇烈之實。糜君往日作爲,若在淮南已是臠割之罪,然爾輩盜竊王命,挾衆養奸,樑公早有誅殺之意,只因所治未及。也不願見你等奸賊挾取鄉衆爲庇護,若因鋤奸而使無辜之衆大量枉死,此非樑公所願,因是容忍至今。”
“閣下若肯自裁以謝,餘衆尚能保全……”
“住口!狗賊言則堂皇,行則詭詐……”
糜統自知絕難倖免,頓足厲吼一聲,繼而便抽刀撲向近處的曹納。
“放箭!”
徐茂一聲令下,繼而萬矢齊發,不旋踵,糜統並其五百部曲家兵俱都被攢射致死!
“唉,郗公老邁,要爲子輩厚積蔭澤,諸事不願做絕。都督也是辛苦,要幫郗公稍作收尾。若非諸多不便,我倒真想率衆直趨臨淮,軍中直取狗賊性命。憑我淮南銳師,誅殺區區一宗賊又何須如此曲折。”
眼望被亂箭攢射伏屍,徐茂忍不住嘆息一聲。這糜統或是真有幾分驍勇材力,但這一點材力在淮南卻遠不足成爲其人的護身符。所以都督府早有傳令,若是其人被放縱生抵淮南,即刻誅殺,斬首回送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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