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二十)番外完

未央宮中,皇帝站在那幅長河落日圖前,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

殿中燈光通明,卻又朦朧似霧,撩着人的思緒也渺茫了起來。

他想起七歲那年,父皇病重,他和七哥守在父皇的榻前,父皇一隻手握着他的,一隻手握着七哥的手,病痛的折磨使得他這雙手枯瘦如柴,青色的血管像是土地上突出的老樹根。

他說:“肖兒,你七哥志不在江山,所以,父皇將這皇位傳給你,你定當竭盡所能,保護楚昭百姓,平定天下。”

他一邊哭一邊用力的點頭:“父皇,兒臣定不辱使命。”

老皇帝又氣息微弱的看着葉痕說:“痕兒,父皇知你心意,那大河山川纔是你的嚮往之地,但是,答應父皇,幫助肖兒剷除異已,消除外患,待等這天下太平,楚昭安穩,你再去尋你的那片天地,可好?”

葉痕咬着脣,將老皇帝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他皮膚上的硬皮扎着他的手心,他的心裡痛不欲生。

“父皇,兒臣定當竭盡全力輔佐八弟,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老皇帝安慰一笑,合上眼睛前,他低喃着說道:“父皇想念大漠的黃沙了……”

老皇帝駕崩之後,爲了完成他的遺願,葉肖便帶着老皇帝的皇冠與一衆護衛一起前往大漠。

因爲不熟悉環境和路途,他們很快就在沙漠裡迷了路,用了三天三夜也沒有走出去,身邊的糧食和水漸漸的用光了,馬匹也殺得只剩下最後一隻,爲保他的性命,省下僅有的口糧,幾個護衛在他面前先後自刎。

他一個人牽着馬往前艱難的行走,後來把馬也殺了,他坐在沙丘上,吃着最後一塊馬肉,就在他絕望的時候,他看見前面一片荒涼的戈壁灘上突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河流,而一輪落日掛在晴空之上。

他興奮的向沙丘下面連跑帶滾的奔去,可是那河流卻離他越來越遠,他終於體力不支,暈倒在一堆黃沙裡。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耳邊有銀鈴般的笑聲,他勉強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孩正坐在駱駝邊上烤着上好的羊腿,她的身邊放着羊皮袋子的水壺。

他摸了摸喉嚨,艱難的伸出手去。

她在此時回過頭,他只見她眉目如畫,白衣勝雪,像是仙子。

他揉了揉眼睛,疑惑的開口問:“我是不是死了?”

女孩走過來,伸出小手在他的臉上掐了一下,他呼痛:“幹嘛啊你?”

她輕輕的笑起來,然後將烤好的羊腿和水放到他面前:“我叫沫兒,你呢?”

他皇子身份不可暴露,怕在這異國他鄉被人抓了把柄,於是隨便編了一個名字:“恪峰。”

餘後的幾日,一直是沫兒在照顧他,直到他的體力復原,能夠行走了,可他卻突然捨不得走了。

他喜歡靜靜的坐在那裡看她發呆,他喜歡她燒烤食物時認真凝眉的模樣,他喜歡她對自己笑,那一瞬間,彷彿是大漠上開出了鮮豔的牡丹花。

直到要走的那日,他心裡雖萬般不捨,可還是裝做若無其事的說:“以後你會去楚昭國找我嗎?”

她搖搖頭:“我不會離開大漠,不會離開家的。”

他懊喪的垂着頭,然後眼神炯炯的看着她說:“等我們長大了,你要是還沒有嫁,我也沒有娶,我就來大漠向你提親。”

她只當是笑話,掩嘴輕笑。

見他臉上氣色認真,便斂了笑容說:“我給你舞一曲吧,做爲送別的禮物。”

他說:“好。”

結果她跳了一曲大漠的劍舞。

他自小生在皇宮,見慣了那些身姿妖嬈的舞姬,可是他此時竟覺得,這個僅僅只有幾歲的小女孩跳起這一曲驚鴻舞竟然會有種天地失色,風雲變幻的感覺。

他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舞蹈,一時間看得呆了。

多年後的某個午夜,當他從夢中驚醒,披了外袍來到開滿梨花的院子中,他擡眸遠眺,梨花中似乎有她一個盈盈淺笑,開得正豔。

他命人畫了一幅長河落日圖掛在未央宮中,每當他身心疲憊的時候,便會望着那畫面想起很多年前的場景,一身白衣的女孩爲她跳得那曲驚鴻舞。

他已貴爲楚昭國的皇帝,後宮佳麗三千,當年的承諾似乎已經隨風沙一起淹沒了。

直到那一日,黎國使節來訪帶來黎國國君的誠意,他們要將黎國的天芒公主沫兒許配給他,他當時雲淡風清的跟黎國使節說話,可是黎國使節一走,他高興的幾乎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雲騫在一邊看得莫名其妙,似乎這麼多年來,從未見他如此開心過。

“皇上,何事如此開心?”他終於忍不住問。

皇帝高興的說道:“立刻頒旨,冊封黎國公主沫兒爲二品昭儀。”

雲騫一愣,“皇上,自開國以來,還沒有哪個女子剛進宮就冊封的。”

他卻固執的道:“朕不管,朕就是不要她受委屈。”

沫兒來得那日遇到山賊,他寢食難安,派出自己的貼身侍衛林近楓親率八百御林軍前去尋找,直到傳來找到她的消息,這才鬆了口氣。

成婚那日,他心裡忐忑了很久,也興奮了很久,等那些繁瑣的儀式一過,他就迫不及待的來到他們的婚房。

當他掀開她頭上的紅蓋頭,她的美麗幾乎讓他驚豔出聲,比起十幾年前,她更美了。

可是她看他的目光卻充滿了防備,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小鹿。

當她跪在他的面前說她舟車勞累,請他到別的宮中休息的時候,他知道,她已經不記得他了,而且,她的眼中已經住進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他。

他當時大怒之下拂袖去了華妃的宮中,可是一整晚,他都坐在軟榻上,他的眼中只有她,充斥的滿滿的,連一顆沙子都無法擠進去。

他知道宮中險惡,那日她會遇到山賊,也正是華丞相的安排,華丞相本欲挑撥楚昭和黎國的關係,讓他內外受敵。

在這種形勢之下,他本欲好好寵她,卻又不得不疏遠她,他不想將一身戰火引到她的身上,他送她秋芒,他盼她還是那個在沙漠裡清純如玉的女子。

沒想到最後,他還是將她送到黎國,讓她說服他的父王助楚昭一臂之力,他不想把她推到前線,卻是毫無辦法。

幽幽一聲嘆息迴盪在未央宮中,雲騫聽得聲音,立刻進來問:“皇上,可用傳夜膳?”

他搖搖頭,“不用了,將這些奏摺收拾一下,朕要做畫。”

“是,皇上。”

***

沫兒隨葉痕與林近楓起步先行,漠謠的二十萬精兵緊隨在後,爲了不引起華丞相的注意,黎國兵士均對外宣稱,他們此次出征,實爲攻打楚昭國的鄰國雪原。

“公主,你笑什麼啊?”阿秀坐在車內,好奇的看着一臉笑意的沫兒。

沫兒的笑容更深了幾分,這次哥哥出兵助楚,平定內亂,指日可待。

她心中一直記得葉痕的話:待等他助皇帝穩住了江山,他就會光明正大的來娶她,他們一起隱居大漠,不問塵事。

“公主,這回到宮裡啊,我們還得住在那月寒宮,你還樂呢。”阿秀撅着嘴巴說。

沫兒笑道:“心若被困,天下處處是牢籠;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人間天堂,住在哪裡,又有什麼關係呢?”

“公主,阿秀說不過你,你就欺負阿秀吧。”

沫兒笑點了下她的額頭:“你哪是說不過,你是不敢說。”

阿秀嘻嘻的笑着:“都被公主看透了。”

車子行了幾日便到達了紫蘇城,避免引起外人的注目,一行人在半夜的時候自東正門悄悄而入,由雲騫差了貼心的內侍將她送到了月寒宮。

葉痕一直將她送到門外,她下了車子,披着黑色的貂絨大氅,半夜起了風,吹得地上落葉滾滾,吹掉了她頭上的風帽,她忍不住回過頭,看到他一身黑衣立在月光下,神色出奇的英俊冷毅,她心中涌上暖流,千言萬語自在不言中。

他眼中的堅定,她看得懂。

朝他微微一點頭,沫兒和阿秀隨着那內侍進了宮門。

葉痕返身坐到車上,林近楓邊趕車邊說:“王爺,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他眉宇間一片戾色,幽幽說道:“你暗中在宮內看緊華丞相的人,並將華妃控制起來,我在關外調兵遣將,圍攻紫蘇城。”

林近楓擔憂的說:“那王妃呢?”

葉痕想到雪兒,眉間一擰:“我自會送她出去。”

雪兒雖是華丞相的女兒,但是她本無過失,雖無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名,於情於理,他也不想要她性命,將她放逐關外,以後吃穿不愁,已是他仁至義盡。

沫兒回到月寒宮後,與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不同,她有自己的獨門獨院,一日三餐由專門的內侍傳送,伙食等級高過皇后。

皇上對她照顧有佳,一絲一毫都不肯虧待她,而這些別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整日呆在月寒宮中,除了畫畫寫字便是彈琴讀書,日子過得平靜而快活的同時,她也在擔心着即將爆發的戰事。

阿秀得了特令可以自由出入月寒宮,恐怕也是皇帝故意想讓她瞭解些當局的實事然後講給沫兒聽,一怕她寂寞,二是免得讓她整日憂心。

那日,阿秀匆匆的跑進來,將手中裝點心的籃子往桌子上一放,氣喘吁吁的說:“公主,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沫兒心中也是咯噔一聲,放下手裡的書,笑嗔她:“瞧你急的,有什麼事不能慢慢說嗎?”

阿秀興奮的坐到她面前,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說:“公主,林大人的御林軍與七王爺的四十萬兵馬裡應外合,打得那華丞相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宮裡都亂了套了。”

“那哥哥呢?”沫兒着急的問。

“太子爺更是神勇無比,聽說他在嘉靖關攔截了華丞相的援兵,大敗他們於虎鶴山下。”

阿秀無比驕傲的說。

沫兒鬆了口氣,這幾日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

這月寒宮地處皇宮深處,消息又閉塞,恐怕那些被貶嬪妃們還不知道這消息。

她坐在窗前,望向院中那一片紅得似火的楓葉,心裡沒來由的一陣安靜。

江山平復,歲月靜好,她期待已久的幸福會變成現實嗎?

不多日後,皇帝親臨月寒宮,一道聖旨頒下,替她平了這不白之冤。皇后被廢,華丞相被定了個意圖謀反,誅滅九族的罪名。

行刑的那一日,聽說血染百里,風聲鶴戾,很多去圍觀的人都說那情景慘不忍睹。

皇帝一身明黃衣袍高高在上,聽得下面如山呼聲,卻突然覺得心中空空如也。

昨日,他移駕天芒宮,她正在院中曬太陽,正午的日光暖暖的籠在她的身上,她的整個人像是飄浮了起來。

他對她說,他欲立她爲後,她卻跪在他面前,說她看淡名利,只想浪跡天涯。

他知道,她終是忘不了那個人,她的心中從來無他。

他一直在猜她心裡的人是誰,直到一身戎裝未褪的七王爺深夜求見,他亦同她一樣跪在他面前,眼光中薄有寒芒。

“八弟,我已助你奪了江山,現在只想問你要得一人,從此與我天涯浪跡,神仙眷侶。”

他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聽葉痕語聲鏗鏘的說道:“沫兒。”

原來,她一直心儀的人是他的七哥,原來他比他們認識的要早,但最後進駐到她心裡的卻是七哥。

他從來未曾這樣低聲下氣過,他拉着葉痕的衣角說:“七日,再讓我與她呆上七日,我便把她讓給你,可好?”

那一夜,他一夜未眠,手下的宣紙被墨汁浸透,紙上鐵勾銀劃,字字錐心。

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爲無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曾這樣深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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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兒坐在庭院中,阿秀悄悄的塞過來一個紙條。

淺色小箋上是他雄勁有力的筆跡:我已向皇上要了你,待我七日,我必向黎王重金下聘,娶你過門。

她將那小箋折了拆,拆了又折,臉上的笑意映紅了一池秋水。

她默默的數着日子,一日,兩日……

在第五日的時候,天芒宮裡忽然涌進一大批侍衛,領頭的是刑部尚書宮得淺,他是三朝元老,在這次清除內患的宮亂中,他與幾位元老出力不少。

沫兒正不知他們爲何而來,宮得淺已經厲聲說道:“大膽妖妃,竟然私通外敵,其罪當誅。”

“私通外敵?”沫兒皺眉說道:“宮大人,你是不是弄錯了?”

宮得淺冷哼了一聲,“要不是你在宮中通風報信,那黎國怎知我城中空虛,黎國太子漠謠率大兵壓境,欲取我楚昭紫蘇,你又做何解釋?”

“哥哥……哥哥他要攻打楚昭國?”沫兒像是當頭捱了一棍,身子晃了兩下就要倒下去,阿秀急忙扶住她,泣聲道:“公主。”

“不會的,哥哥怎麼會……哥哥怎麼會……”她一連說了兩聲,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眼光空空,不知渙散在何處。

宮得淺自當她是畏罪驚懼,朗聲道:“來人啊,將這妖妃押入天牢,等候聖命。”

一羣人擁上來準備擒住沫兒,阿秀張開雙臂護在她面前道:“不準動我家公主。”

“連這個小丫頭一起收押了。”

“誰敢?”不大的一聲低喝忽然在衆人耳邊炸響,宮得淺急忙轉身下跪:“臣叩見皇上。”

見那些侍衛紛紛跪了下去,沫兒卻只是站着,像是透過一層迷霧怔怔的看着他。

皇帝眉頭緊蹙,自臺階上緩緩走下,他來到她面前,伸出手想要去拉她的手,她卻後退一步躲開,含淚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沫兒。”他喚着她的名字,硬是扯過她的手,似安慰似心痛,“宮得淺說得沒錯,漠謠確實起兵四十萬,此時正在城郊與七哥的軍隊交戰。”

“哥哥爲什麼要這樣做,他剛剛纔幫了楚昭啊?”沫兒不相信的搖着頭。

“漠謠不似黎王,一直野心勃勃,他起兵之意已久,而這次正好給了他出師之名。”皇帝看到她悲傷的眉眼,心下也一陣抽痛。

漠謠有野心不假,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忌憚着黎國的日益強大,這次交鋒,在所難免。

“皇上,真的是這樣嗎?”沫兒滿眼不相信的看着他:“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一切,早在你和七王爺的預料之中吧。”

“沫兒。”她那樣絕望淒涼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他,他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了一些,卻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皇上。”宮得淺跪在後面道:“遵循祖制,敵國之女,其罪當誅,請皇上賜昭儀三尺白綾。”

沫兒定定的看着皇帝,只見他英俊的臉上一派憂鬱之色,連額頭緊皺的深紋裡都似凝了痛苦,半天,他才說道:“先幽閉天芒宮,容後再議。”

沫兒輕輕一笑,拂開他的手,緩緩跪下:“謝皇上。”

戰事不知打了幾日,她聽宮裡的小太監說,七王爺屢戰屢勝,前日剛大拜黎兵於寂靜山下,黎兵損失數萬。

她心裡的焦慮便日益堆積,不管是葉痕還是漠謠,她都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有事。

就在數日前,她還幻想着兩人共見父王兄長的場面,沒想到轉瞬之間便是兵戈相向,不管是勝是敗,以後她與葉痕,還要如何相處?

她久慮成疾,一病不起。

那日病得迷迷糊糊,忽然覺得有雙手在撫摸着她的額頭,她睜開迷濛的眼睛,就看到他深邃而溫柔的目光,她忽然覺得這目光似曾相識,閉了閉眼,忽然就憶了起來。

那時她方年少,不過五六歲的光景,她在沙漠中救了一個小男孩,而那小男孩的眼睛跟他何其相像。

是他,是他嗎?

她無力的伸出手,剛擎到半空就被他抓在手裡,她聲音虛弱的問:“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是你嗎,恪峰?”

他的眼中忽然就有些溼潤,她想起來了,她終於想起來了,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似水流年,終抵不過事變境遷。

他將她抱回自己的未央宮,找了醫女替她醫治,他日夜守在她的牀邊,直到她能勉強吃點食物。

因爲照顧他,他幾乎把朝上的事都搬到了自己的寢宮,就連百官覲見都在此處。

那日,她睡得不沉,隱約聽見外面傳來爭吵聲,她掙扎的爬了起來,隔着水晶簾子,又隔着數重屏風,她聽見他怒氣橫生的吼道:“你們威脅朕?”

殿下跪了一地的元老大臣,爲首的宮得淺沉聲說道:“皇上,黎國叛亂,兵臨城下,黎國之女,罪無可恕,如若皇上不殺妖妃,臣等懇請即日辭官,告老還鄉。”

“你們……你們……”皇帝年輕的臉上漲得通紅,雲騫則擔心的看着他,唯恐他氣壞了身體。

好,你們走。

這一句,他險些就要說出口了,可是這些都是開國功臣,對楚昭江山功不可沒,先帝賢明,他又怎能昏庸無道?

可是要他殺沫兒,他又萬萬做不到。

他擡手指着這些人……半晌,終於無比疲憊的坐回椅榻上,聲音亦帶着虛弱:“容朕想想。”

沫兒站在珠簾後,嘴角一絲淡然的笑意,不管他最後如何決定,他已爲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又焉能怪他。

如果換做別人,她恐怕已經死過無數次了。

她扶着雕花的門棱剛欲回牀歇息,忽聽有人疾報。

“稟皇上,七王爺不但擊退敵軍,斬敵人主將漠謠於望高坡,而且趁勝追擊,直搗黎國,黎國國王與宮中三妃均在漠城中懸樑自盡。”

皇帝騰的一下坐了起來,緊張的說道:“誰準你稟告的?”

說完便急急的奔向後室,掀開水晶簾,掠過數重屏風,他看到沫兒正背朝她,似乎睡得正香,他心中舒了口氣,回到殿中厲聲說道:“此事若讓昭儀知道,定要了你們的狗命。”

沫兒在牀上吃吃的笑了起來,那淚水便止不住的向外奔淌。

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掠過了多少個念頭,悲傷,憤怒,驚恐,絕望,甚至是恨……

她緊緊的握着拳頭,指甲狠狠的扎進手心,像是有人在她的心裡用小刀一刀一刀的片着,直到鮮血淋淋。

葉痕,你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向我兌現承諾嗎?

你殺了我的兄長,你逼死了我的父親,你讓我們黎國家破人亡。

你們做得這一切,真的只是身不由已嗎?

她咬着脣,咬得血順着嘴角流淌。

她想起在大漠的時候,父王喜歡將她抱在懷裡喊她小囡囡,哥哥喜歡將她置在自己的駱駝上,叫她瘋丫頭。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愛的家人,他們已經天人永隔,那一日的對酒當歌竟然已是最後一面。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她的心寸寸如灰,情死心枯。

皇帝回到後室的時候見她氣色還好,調理了那麼久,果然有所見效。

她一針一針的刺着手裡的繡帕,笑着問他:“七王爺何時回來?”

他心裡一沉,但還是勉強說:“明日班師回朝。”

她點了點頭,目光又重新回到手中的繡針上。

皇帝在一邊看着,心如刀絞。

她還不知道這一切吧,他要怎樣跟她說呢?

翌日,七王爺葉痕凱旋而歸,七王爺英勇善戰,無人能敵,這被民間一時被傳得神乎其神。

皇帝一身鏽金龍袍親迎於城樓之上,兩排牛皮大鼓陳列兩側,只等着鼓聲擂動。

前方城門大開,七王爺的軍隊緩緩而至。

他座下一騎汗血馬,身着金黃鎧甲,腰掛玄鐵寶劍,頭帶紅纓盔,腳蹬紫金靴,英姿瘋爽,不怒而威。

皇帝自上面看着他,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正欲下令擊鼓,忽聽身後有女子柔聲說道:“皇上,沫兒知王爺凱旋,特意備了劍舞爲王爺接風洗塵。”

皇帝轉過身,只見她白色華衣裹身,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雪,又如月華流動輕瀉於地,挽迤三尺有餘,使得步態愈加雍容柔美,她手裡抱着寶劍傷別,眉目間盡是風華無限的笑意。

葉痕在城樓下勒住馬,怔怔的看着她,眼中滑過無盡的悲傷與無奈。

“沫兒。”皇帝微微皺眉,她卻已走到城樓的平臺上。

她巧笑:“父王說過,我的舞會誤人誤國,可是你與七王爺都曾看過,卻不見得你們心慈手軟。”

她直呼皇帝爲你,表情淡漠。

未等皇帝說話,她便拔出寶劍,揚起裙角。

沒有音樂聲,只有城樓上呼呼的風聲。

城樓上皇帝的儀仗,城樓下楚昭的士兵,無不震驚的看着她。

她迎風而舞,姿態萬千,劍光流動,充斥天地之間。

她彷彿看到了眼前的重重宮闕皆變成了浩瀚沙海,有駝鈴聲在耳邊響起,兩條人影說笑着向她走來。

“父王,哥哥。”

她的眼中染了一抹驚喜,忽然停下舞蹈,失神的往前走了兩步,她的腳下就是百丈高樓,而她就站在城沿邊。

“沫兒。”皇帝一聲大叫衝了上去,卻見她突然回眸一笑,手中的劍在頸間一橫。

一股鮮血噴濺而出,有幾滴濺在他的臉上,像是灼人的液體,疼得他五臟俱裂,他只來得及抓住她的一片衣角,她的身體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從城樓上飄了下去。

他傻了一樣的盯着手中這片如雪衣襟,眼前忽然有風景迅速遊走,她在沙漠裡爲他而舞,他說,我若未娶,你若未嫁,我就來娶你。

他突然單膝跪了下去,目中沉痛如水。

縱使他手握衆生繁華,縱使他坐擁天下,可是沒有她……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心中一節節死去,他明白,此生,他已不可能再愛。

葉痕大驚失色,忽地一下從馬背上飛躍而起,在空中踏過幾步,一把將她接入懷中。

她仍有一息尚存,只是頸間血流如注。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傷口,就像是捂住她的生命。

他顫抖着嘴脣卻說不出話來。

她笑睨了他一眼,伸出沾滿鮮血的手夠向他。

“葉痕,如有……來生,沫兒……定不會再愛你……”她的手卻只抓住了他頭盔上的紅纓結,向下一落便將他的頭盔扯了下來。

她的手無力的垂在他的身側,她的氣息已斷。

“哈哈,哈哈”葉痕忽然仰天大笑,長髮翻飛,一雙眼睛血紅,渾身透着邪魅妖冶的氣息。

他笑着笑着,一滴淚珠便自眼角滑下,如一粒水晶落在泥土裡,被砸得粉碎。

他一把將懷中的沫兒抱起,然後仰望着城樓上依然半跪在那裡的皇帝,苦笑道:“八弟,我答應父皇的已經替他完成,剩下這大好河山,你要替父皇守好。我這一輩子從未與你爭搶,最後只懇求你將沫兒交給我,從此以後,楚昭再無七王爺。”

他抱着她翻身上馬,在馬匹衝出城門的時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林近楓慢慢別過頭去,腦中的畫面是她在竹林中擡起頭的那一剎那的絕代芳華。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再回此地,卻已經物是人非。

他抱着她坐在沙丘上,就像那日一樣,他細細的擦乾了她臉上的血,她像是睡着了,安靜如常。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並未殺死漠謠,也沒有逼死黎王,那一切不過是他爲了堵住朝堂上那些人的嘴巴而編造的謊言。

他看向遠方,他記得,前面好像並沒有林海,但此時卻真實的放大在他的面前,他看見有白影自林中穿過,他想起她在鞦韆上歡快的笑靨。

她說,葉痕,我信你。

他低頭吻着她冰冷的脣,一手抱着她,一手拔出寶劍傷別。

傷別,傷別,自古傷情多離別。

他悽悽一笑,似安慰似憐惜:“沫兒,莫怕,我馬上就來陪你了。”

遠處響起號角聲,一聲一聲迴盪在空寂的大漠之上,那片林海忽然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江山美人,原來從頭到尾不過是場海市蜃樓。

有人打起手鼓唱起歌謠:曾記當年初見時,雪柳垂鬢輕言笑。鵝黃衣衫正年少,情脈脈、意迢迢。道是離別上眉梢,兩眼淚,情難少。奈何緣淺,縱然相逢無限好,怎奈銀河兩邊繞。情絲深結,相見爭如不見好。

關山如雪,江山如畫,他與她終究是情深緣淺,長恨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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