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黃昏。
從酒店裡回來以後,歐陽琛洗完澡,出了浴室。
牀頭櫃上,手機正在響。他擡步過去,拿起來看一眼,接通喚:“騰飛,有事啊?”
吳騰飛在那邊笑:“看到我送的禮物了嗎?”
“還沒呢。”
“那趕緊的呀,我送了一份大禮給你。”
清秀挺拔的少年發出極爲好聽的一聲輕笑:“是嗎?那我看看。”話落,兩個人先後掛了電話。
歐陽琛去書房裡看禮物。
禮物堆了一桌。
他在頗爲壯觀的禮物裡找了半晌,總算找到吳騰飛送來的那一個,看上去挺小一個盒子,外面扎着一個挺漂亮的蝴蝶結。他擡手扯了蝴蝶結,目光旁落,被邊上一個稍微大一點的禮物吸引了視線。
吳倩寧?
那人竟然也破天荒地準備了禮物給他?
他將手裡的絲帶扔到一邊,若有所思地拿起了另一份禮物多看了兩眼,半晌,抿着脣打開了。
一個米白色的玻璃框映入眼簾。
通透的玻璃鑲嵌在米白的木紋邊框裡,將一頁a4紙壓得平順舒展,那張紙上,一棟建築色彩分明。那是學校大禮堂,他極爲熟悉的一棟建築。在女生的筆下,顯露出大氣端正的韻味。
他抿着脣端詳着那張圖,思緒突然飛到了不久前。
他去找歐陽瑾,從學校畫室外面過,很不巧地,目睹了教室裡她給蔣靖安畫像的那一幕。倒是不曾想,她畫畫的水平已經這麼好了,基本上和歐陽瑾也不相上下。當年那個驟然出現在他眼前,抿着脣角倔強又委屈的小女孩,竟也有了這麼一門需要靜下心來的愛好。
少年眼眸裡漾出一絲淡笑,將相框收到了書桌底層的抽屜裡。
再起身,他發現吳騰飛送了一張光盤。
閒着也是閒着,想到吳騰飛剛纔飛揚的語調,他一手撐桌面開了電腦,驅動光盤。
視頻反應需要點時間,他在這間隙離開去倒水。
背身倒水的過程中,電腦裡傳來了女人“嗯……嗯……啊啊……”的聲音,歐陽琛一隻手捧着水杯,神色幾經變化,轉身走到了書桌前,目睹了電腦畫面了令人面紅耳赤的一幕。
他頓時:“……”
平生第一次直面如此清晰暴露的視頻,他呆站的這工夫都忘了傾身將電腦關掉,便聽到門口傳來歐陽璟說話的聲音:“阿琛?”
“啊?”歐陽琛下意識擡眸看過去。
歐陽璟對上他面紅耳赤的樣子着實愣了一下,半晌,脣角揚起一抹不可思議的弧度,詫異地問:“你在放……那個?”
“……沒有。”歐陽琛瞬間回神,動作飛快地關了視頻。
可惜,已經晚了。
歐陽璟到了桌邊,看一眼打開的禮品包裝盒,爆笑出聲:“哈哈,騰飛這能不能再搞一點!”
歐陽琛平復了一下情緒:“有什麼好笑的?”
“沒……沒什麼好笑的。”歐陽璟從小性格外向爽朗,已經跟同齡人受過此類啓蒙,此刻難得看到自己這一母同胞的弟弟露出如此窘迫的一面,很辛苦地憋着笑問,“你臉怎麼這麼紅啊?”
“剛洗完澡,有點熱。”歐陽琛將包裝紙扔進紙簍,淡聲答。
歐陽璟:“……”
這人,能不能再裝一點?
*
“有什麼好神氣的!”
“就是。傭人的女兒嘛。”
“哈哈,剛纔那樣子好像個落湯雞哦。”
“讓她假清高!”
幾個靚麗張揚的女生迎面而來,看見他,聲音突然低了一些,紅着臉快步走過。
歐陽琛收回視線,微微蹙眉,往洗手間去。
沒幾步,愣一下停住。
洗手間門口,女生眼眶微紅,看見他的一瞬緊抿脣,很快,擡步飛快地從他身側走過。她校服溼透,從他身側走過,緊貼在腿面上的裙襬在他餘光裡一閃而過,馬尾揚起的溼氣撲到他下巴上。
“喂——”
女生驟然停步,一字一頓:“不用你假好心。”
歐陽琛:“……”
胸腔裡一股悶氣上涌,他閉嘴,目光落在她溼透的校服短袖上。只一瞬,很快撇開。
那人快步離去。
他的視線裡,突然只剩下空曠透風的長走廊。
昏暗中,歐陽琛突然坐起來。
原來是夢。
他舒了一口氣,覺得一定是下午看到了那副圖,晚上纔會突然夢到許久之前在學校裡的一件小事。
窗簾沒拉嚴實,外面有月光傾瀉而入。
他轉頭按亮牀頭燈,起身間卻狠狠愣了一下,站在牀邊良久,臉色古怪地擡步去衣帽間,拿了平角褲,又面無表情地進了洗手間,大半夜地,他用微涼的水洗了一個澡。
十幾分鍾後,歐陽琛出了浴室。
舒口氣。
碟片他下午才第一次看,可有些該知道的生理知識他懂。年齡正好,對於第一次的時候夢到吳倩寧這件事,他雖然有些鬱悶,洗澡的過程中卻也默默地想通了。
畢竟,下午剛看到她的畫。
畢竟,她算是自己有限的生命裡,存在感最強的一個女生。
總算畢業了。
那麼,那一點點因爲她被排擠而一直壓在心上的負罪感,也算是可以卸下來了。
中學畢業的歐陽琛,這樣想。
*
九月初。
開學,日復一日的生活繼續。
星期五下午,吳倩寧抱着一沓練習冊下了教師樓,前往教室的過程中,路過學校的告示欄。
告示欄左邊最顯眼的地方,貼着上一屆優秀畢業生的照片。
第一張,是歐陽琛。
少年眉眼如畫,黑髮剪得短而乾淨,穿着夏季校服,微笑着站在學校花壇前留下了這張照片。他畢業了,關於他的傳奇卻仍舊留在學校裡,被這一屆每一個班主任不厭其煩地提及,作爲楷模和目標,激勵應屆生奮發圖強。
這世上,竟然也有這麼討厭的人啊。
走了都讓人難以安生。
嘆口氣,吳倩寧抱着練習冊去了教室。
*
幾個小時一晃而過,放學鈴聲響起,她收拾完東西出了宿舍樓,瞧見了等在樹蔭下的蔣靖安。夕陽西下,蔣靖安身上的白襯衫被微風鼓起,看見她的時候脣角彎起一泓溫柔的笑意,擡手喚:“寧寧。”
吳倩寧抱着書包小跑過去,揚起眉眼問:“你怎麼來啦?”
“忘了?”蔣靖安微蹙眉頭,擡起手指在她額頭上敲了敲,“今天《水木年華》上映,說好了去看電影。”說話間,他極爲自然地接過了女生懷裡的書包,拎在手中。
吳倩寧走在他身側,笑着嘀咕起來:“反正你十次有九次都是讓我陪你看電影。”
邊上,蔣靖安垂眸看了她一眼。
十五歲的小姑娘,柳葉眉清淺柔和,下面一雙杏眼,水汪汪的,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微揚,有些不以爲然。
難道,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蔣靖安無奈地嘆了一聲,倒也並沒有反駁她。
*
電影院。
巨大的屏幕上,放映着頗有年代感的電影。
年輕的女生穿着素雅的碎花襯衫走在高大的男生身側,夕陽將兩人的背影拉得長長,路邊柳條拂動,曖昧的氣息流轉,不經意間,男生的手指悄悄地伸了出去,勾住了女生的指尖。
吳倩寧正出神地看着,右手突然被人握住。
她一愣,側頭瞧見蔣靖安溫和的眉眼,下意識地,呼吸一怔,有些不自在地將手指往回抽。
“別動。”蔣靖安輕聲說。
他語調雖輕,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卻有些迫切,顯露出與平時的冷靜性格不怎麼相符的緊張,成功地讓她動作停下。接下來,電影裡講了什麼,兩個人都沒有印象了。
電影散場的時候,吳倩寧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隻手,溼漉漉的。
兩個人握了一個多小時,這過程都沒怎麼說話,慢慢地,手上都有了許多汗,不舒服得很。
燈光亮起,所有人一起往出走。
蔣靖安選的這家電影院距離吳家不遠,兩個人一起出去後,他送她回家,步行,沿着街道慢慢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個人到了小區外。
吳倩寧接過了自己書包抱在懷裡,低頭看着腳尖,聲音低低:“很晚了,你路上小心啊。”
話落,她躊躇着轉身走。
“可以嗎?”邊上,蔣靖安突然問。
吳倩寧一愣,下意識停了步子看向他,問:“什麼?”
蔣靖安輕聲笑起來:“經常過來找你,帶你看電影,散步,你不開心的時候開導你,逗你笑。認識也有好幾年了,你這麼聰明,我的心思,當真一點都不明白麼?”
“……蔣哥哥,你?”
“喜歡你。”蔣靖安直白地說。
吳倩寧抱緊了書包。
有些茫然。
從小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蔣靖安算是她除了哥哥之外,唯一關係好的男生了。兩個人在歐陽家一次宴會上認識,自那之後,慢慢地有了接觸,到現在,關係很融洽。
他是難得能讓她放鬆和開心的人。
是愛情嗎?
她又沒談過戀愛,怎知道?
胡思亂想,她又將頭低了下去,不知所措。
蔣靖安擡手,指尖輕觸她肩頭,慢慢地,他將她擁入懷中,輕聲說:“可以在一起吧。”
可以在一起吧?
從來沒人用這麼溫柔的語調詢問過她。
除了他。
吳倩寧突然覺得緊張了,在他懷裡開口問:“你喜歡我什麼啊,我覺得自己沒什麼能讓你喜歡的。”
蔣靖安默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好像哪都挺喜歡的。”
她的長相,不算特別驚豔,卻耐看,眉眼秀氣,小巧可人。她的性格,不算討喜,安靜的時候卻顯得很乖,鬧起來也有鮮活的一面。她的所有,都讓他覺得恰到好處。
她比同齡人早熟敏感,也比同齡人努力聰慧,感情上卻有點遲鈍,像一頁白紙,讓他想要珍視,慢慢塗抹。
蔣靖安擁緊了女生單薄的肩膀。
“咳咳!”邊上突然傳來一道刻意的咳嗽聲。
兩人分開,側頭看去,對上不遠處路燈下兩個差不多一樣高的少年,吳騰飛和歐陽琛。
吳倩寧驀地抱緊了書包。
吳騰飛打量她一眼,笑着朝蔣靖安說:“不好意思,純路過。”
歐陽琛有事過來找他,他送他出去,哪能想到就在這撞破別人的好事,挺尷尬的其實。雖然大家一直都知道這兩人之間有貓膩,不過這樣撞見,還當真是頭一次。
阿彌陀佛……
自己這哥哥向來沒個正經,吳倩寧也習慣了。可,他邊上,歐陽琛剛纔那一瞥,卻讓她有些心情不好了。
爲什麼這種時候都能碰見他?
吳倩寧有些無語地想了想,扭頭朝蔣靖安道:“那我先進去了。”
小姑娘臉蛋還有些紅,神色窘迫。蔣靖安當然曉得她大抵是覺得羞惱,笑着摸摸她頭髮,點頭說:“去吧,好夢。”
“你路上小心。”吳倩寧輕抿脣角,叮嚀了一句。
蔣靖安又笑:“我知道。”
話落,他目送吳倩寧進了小區。
女孩的身影越來越遠,蔣靖安收回視線,擡眸朝吳騰飛說:“這件事,別告訴你爸媽。”
吳騰飛打了個口哨,笑說:“那得看有多少好處費呀。”
蔣靖安一愣,旋即,直白地問:“要多少?”
吳騰飛:“……”
他有些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沒意思。”
蔣靖安卻笑了,轉身離開。
等他一走,吳騰飛便有些抑鬱地嘆氣說:“這麼無聊的人,難怪會喜歡我妹那麼無聊的人了。天生一對,真是的。”
歐陽琛聲音淡淡:“不用送了,司機就在前面。”
“得,我回了哈。”
“嗯。”
話音落地,兩人揮別。
歐陽琛擡步往家裡的車子跟前走,上車前,下意識擡眸看了一眼,瞅見蔣靖安走遠的身影。
*
吳騰飛進了家門,直奔吳倩寧的房間,哼笑說:“吳同學,你不老實啊。”
吳倩寧抱着睡衣沒好氣道:“我要洗澡了,你出去。”
“老實交代,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今天。”
“鬼才信你!”
吳倩寧:“……”
吳騰飛晃悠悠地坐到了牀邊,翹起二郎腿說:“我可提醒你啊,你這屬於早戀,學校明令禁止的。更何況你今年高三,稍有不慎……”
“神經病。”回答他的是洗手間門被關上的聲音。
吳騰飛沒好氣地瞪着那扇門板。
裡面響起了水聲。
得!
他氣呼呼地出了房門,臨走前,還將房門帶出了一聲響。
浴室裡,水聲戛然而止。
吳倩寧看着溼漉漉的地面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她和蔣哥哥,這算是在一起了吧。
感覺起來有一點水到渠成。可偏偏,這件事被自己不着調的哥哥和歐陽琛同時撞到,便顯得有那麼一點煩人了。讓她覺得隱私被人窺探。
她打開花灑,胡亂地洗了一個澡。
之後,驀地輕鬆了。
知道就知道了,能怎麼樣呢?
她就是早戀。
*
套上睡裙,吳倩寧擦着頭髮出了浴室。
天氣熱,她用吹風機稍微吹了一下發根,將頭髮鬆鬆綁起來,去預習功課。
書看到一半,收到一條短信。
蔣哥哥:“我到家了。”
她拿手機回:“那就好。”
“在幹嘛?”
“寫作業。”
“突然有一種犯了罪的感覺。”
“因爲誘拐未成年嗎?”吳倩寧幾乎沒思索地將這一句發出去,發完了,卻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候,蔣靖安打了電話過來。
她抿着脣接聽,那邊,蔣靖安笑着問:“這麼快接通?”
顯得她很迫不及待似的。吳倩寧有些抑鬱地說:“手機本來就在我跟前,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蔣靖安又笑。
“那你還故意這麼說?”
蔣靖安在那邊只是笑,沒再說什麼,也沒解釋。
故意這樣說,不就是爲了找一點存在感麼,佔一點口頭上的便宜,就好像她非常重視他。再無趣冷靜的人,在這種事情上,用了心,便會無師自通,學會撩撥。
這一晚,聽着電話那頭蔣靖安的笑,吳倩寧明顯地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一向溫柔的蔣哥哥,笑聲裡有了點放縱的意味。
她很觸動。
也漸漸地,安下心來。
------題外話------
阿錦結婚時,大學時最好的朋友,遠在廣東。
去年她結婚,阿錦待產。
明天,同寢室要有第三位新娘啦,阿錦晚上去這個好朋友家當電燈泡,明天一起去參加婚禮。
微信上,阿錦問她:“家裡剛好有日本帶回來的生巧,給你帶一盒?”
她:“不吃啦,我現在都胖死了都,你不要太驚訝。”
阿錦:“發個自拍,我做一下心理準備。”
她:“不要。不要!”
阿錦:“但是我瘦成竹竿了。【摳鼻】”
她:“這個話題到此爲止,傷感情。”
阿錦:“【閉嘴】晚上見。”
於是,雖然兩年沒見。我卻頓時覺得感情還在。
也覺得,很多人,不見面可能很少想起。很多事,不見面也許漸漸遺忘。但是,再相聚好比星火燎原,會讓過去所有,再次一一呈現。
阿琛和倩寧,也是這樣吧。
幸好,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