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女子監獄”。何岸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車。

十點鐘就已經到女子監獄了,可是值班人員說要先去申請,辦理探視證什麼的,何岸沒辦法就借出租車司機的手機給陳警官打了電話,陳警官最後給他們的監區長說明了一下這邊的情況,在監區長和這邊女子監獄聯繫過後他們才同意何岸前去接見室。

玻璃牆那邊的她,一臉的疲憊,眉宇間沾滿了歲月的風塵。何岸過去拿起電話,沒有聽到對方的聲音,何岸也一時不知怎樣開口,空氣便糨糊樣地粘稠着。何岸望向她的眼睛,渾濁,眼珠子卻沉澱着無與倫比的一點黑色,像兩口有水的井,平靜不起漣漪,她的眼睛好像在告訴何岸,她從不會微笑,也從不會憂傷。

“你是誰?”。何岸從她的眼睛看得出她的內心很深,很深,她不讓自己喜形於色,必然有所隱藏。

“我是殺害李靜的真兇,害你坐了那麼長時間的牢我表示很抱歉”。

“我是誰?”。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一種難以言說的表情,可很快地又搖了搖頭。

“看看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再看看整個的輪廓,在你每次照鏡子的時候是不是都會發現和你是那麼的相像?”。在上次法庭見面之後,何岸在鏡中把她的五官和自己做了細微的對比,發現他們倆的五官確實是很相像,只是他們一個是男,一個是女,年齡差距又這麼大,大看還不怎麼能看得出來。自上次見面之後,何岸經常照鏡子,他在鏡中有時會忘了鏡中的那個人是他自己,躲在鏡外看着鏡中她的模樣。

“我們倆確實有點像,可是長得像代表不了什麼”。

“你在這兒抽取的血液我已經拿去和我做了DNA鑑定,難道那些醫生也會騙人嗎?”。她枯寂的心,像冰凍的潭水,何岸只能拿出這種讓她無可辯解的“事實”來投石下水,讓她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情的真相,雖然他心裡也不是很肯定她一定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所謂“兵不厭詐”,何岸最後還是決定拿出自己編造出來的這個“事實”來詐一下她。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她開始用手擦拭眼淚。

“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麼,我過來就是想知道當初我爲什麼會成爲孤兒”。何岸看得出她根本沒有去想他只是在試探她,就連聲道歉,她是一個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人才對,卻對自己的話毫無防備之心。

“都是我沒本事,讓你受委屈了”。

何岸終於肯定了坐在對面的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他仔細地看着她,看着這個給了他生命的女人,歲月的痕跡爬滿了她的眼角眉梢,滿是憐愛的眼裡流着懺悔的眼淚。何岸的心裡沒有一絲的怨恨,或者可以說是他對她的怨恨只有小時候有過,等他長大了就再也沒有了吧,長大後他更多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知道自己的身世,今天得以知曉自己的母親,他很開心,此刻他對她更多的是感激,是關愛,看着她褶皺的手,還有她額頭上的皺紋,何岸心裡有些不忍。

“在你出生那年你父親沾上了毒癮,時間越長,毒癮越大,兩年過去就弄得我們家傾家蕩產了,最後他還強迫我去做李靜做的那種事,但是李靜是自願進來的,我賺來的錢也只能夠他每天吸毒用,我不想你跟着我們過這麼貧困潦倒的生活,我不想你在這麼骯髒的父母身邊長大,我也自覺不配做你的母親,最後我偷偷把你送去了孤兒院”。張秋水見何岸一直看着自己,訊問的眼神,她將那段心酸的往事大概說了一遍,只是她已是泣不成聲,很多字都有些咬不真。

“他現在在哪兒?”。何岸想她爲了自己有個好的生活環境,甘心忍受骨肉分離的痛苦,這是一份怎樣的母愛!看着哭得那麼悲痛的她,他心裡想着自己應該安慰安慰,卻還是沒能做到,他轉而問他親生父親的事,她都入獄了,他親生父親也該來看看她的。

“他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何岸沒想到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回答,自己的父親這麼早就離她而去了,那這麼些年來她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一個女人在外漂泊這麼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但想想又覺得這件事好像完全又不是這樣的,很顯然以前他的親生父親在她身邊的時候是她的累贅,她還要養着一位毒癮那麼重的“癮君子”,在他去世之後她的生活才漸漸寬裕起來的,她有一輛黑色大衆,還有那顆鑽石,事實告訴他事情真正的真相就是他現在想的這樣纔對。何岸明白了,以前那個家變成她所描述的那個樣子都是因爲父親的吸毒所致,她無怨無悔地留了下來,心甘情願地撐起了那個一無所有的家,堅毅地陪着一個“癮君子”走到了生命的最後,卻不忍心讓自己的兒子在那個吸毒**,一無是處,窮困潦倒的家庭長大。“家裡還有什麼人嗎?”。何岸聲音有些沙啞,他感受着她爲他自己,爲這個家庭所做的一切,對她所遭的罪感同身受。

“爸媽在他吸毒後沒幾年相繼去世了”。

何岸感傷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連自己的爺爺奶奶,自己的父親都見不到。“那你家呢?”。何岸想知道在這個世上自己到底還有沒有親人,他希望她的回答是有。

“嗯,我父母都還健在,只是···”。

“怎麼了?”。

“只是我好久都沒回過家了”。在張秋水說她好久都沒回過家的時候,話音裡包含着幾多酸楚!

“家的地址在哪兒?”。

“你要去看他們嗎,小北?哦,我小時候一直都是叫你小北的,叫錯了,現在該叫你何岸的,哎,地址在哪兒呢?看來我是老糊塗了,一時連地址都說不出來,對了,就在那個歸來縣,福樂鄉,在北方,你真的準備去看望他們嗎?”。她急切地說着,語無倫次。

“他們是我的外公外婆”。何岸望着她期許的眼神,曾經的他感覺自己苦行僧一般的在塵世中浮沉,挖地三尺尋找着自己的根,而現在,自己渴求的親生母親懺悔,乞求般地講述着所謂的家人家事,他沒有辦法再孤傲地做一個外人。

“謝謝,謝謝”。她哭笑着,用紙巾擦拭着眼淚。

“李靜分明知我殺的···”。

“她是我指使別人殺的,與你沒有任何關係”。張秋水趕忙打斷了何岸的話語。

“你不會爲了一顆鑽石就去殺人的,我會要求重審此案”。何岸感覺她不像是那麼狠心,爲了一顆鑽石而去殺人的人。

“我都已經被診斷出得了艾滋病了,活過今日活不過明日,在這個世上逗留的時日也不會很長,人確實是我殺的,我就是一個殺人的女魔頭,只是我希望你能夠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生活,今天能夠看到你這樣聰明懂事,我也沒什麼好牽掛的了”。

“你分明是知道了我殺了人,利用你去過那兒的那盤錄像帶,製造出這一系列的假象,謊言來替我頂罪的”。何岸知道她爲了防止電話錄音,絕對不會說人不是她殺的,所以只能由何岸一個人來解析這件事。

“小北,我讓你失望了,你看看現在的我,人不像人,在哪兒還不都是被擠兌排斥?就讓我在這兒安靜地度過我最後的這一段生命吧”。

“我知道這幾年來你一直在暗地裡關心,照顧着我,你是不是由於內心有太多的愧疚,不敢與我相認?還是你害怕與我相認會打破我的生活,我會不開心?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感受嗎?這些年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忽然有人從我後面拍了我一下,然後我不耐煩地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笑着對我說:“孩子,是媽媽”。”。何岸想着這幾年自己遇到什麼困難的時候總會有人在暗地裡幫助自己,再看着這個自己感覺已經見過好多次面的女人,他斷定這一切絕對不是巧合。

“這麼多年都沒在你身邊陪過你一天,積累了一點財產,也沒辦法留給你,我虧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你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我的自由,那顆鑽石也在我那兒,是我欠你的纔是”。何岸想她爲了他甘願捨棄一切,而自己又爲她做了什麼,雖說天下母親都是爲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不求回報的,但那也不是她們的義務,所以你也不能以爲無償接受他們爲你的付出是理所應當的事。

“那顆鑽石是真的,它本來就是你的”。

“我會好好保管好它的”。這顆鑽石是她留給他的,又是李靜送給他的,承載着她和李靜兩個人和自己的過往糾葛,包含着很多的故事,何岸要將它好好珍藏。

“每頓多吃點飯,找輕鬆的工作幹,錢多不多沒關係,不要累着,天氣漸漸轉冷了,記得加衣服”。

“嗯,你也是”。值班人員提醒時間到了,他剛回答完,電話裡面就聽不到聲音了,看着玻璃那邊她還在朝着自己說着什麼,可是什麼都聽不到,最後她笑着,揮手再見,何岸也揮了揮手。

“媽,保重,我還會來看你的”。在她將要走出接見室裡面門口的時候,何岸大聲吼着,聲嘶力竭,她興許是聽到了,轉過頭來,望着何岸,她終於還是走了回來,好像求着裡面獄警什麼事,何岸明白,她一定是在要求獄警讓他們再通一次電話,她哭着,但還是被帶了出去。何岸走了出來,靜靜地看着天空,白白的,沒有多餘色彩。天空中涌動的雲煙水幔,就像眼睛裡儲藏情感的水庫,只需要一點小小的觸動,就會決堤成災,她如同仙樹上的一顆蟠桃,用生命,度自己自由的“長生不老”,他也不知道錯究竟出在了哪兒,只是感覺自己的愛,自己的自由都被牢牢束縛着,他需要從頭想一下,他需要去趟孤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