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值夜的人除了你其他人全不在,完事後你打算怎麼想黑子解釋?”
光耀猛吸一口煙,避開姜尚堯冷峻的目光,遲疑說:“四兒請了他們去吃宵夜。”
四兒是王霸龍的大徒弟,如果黑子有心徹查,首要目標就是王霸龍。這倒是禍水東引的好計。
“石頭,我催過你幾次,這事不能拖。”光耀擡起臉,像下了決斷,“他消息路子廣,喪狗的事遮掩不了幾天,如果知道我跟你通了氣反水……既然你留了黃毛這個後手,當用也就該用了。”
元宵時與黃毛達成交易爲的就是這一天,可誰知聶二和區德跟前世冤孽似的,聶二剛進去,區德居然查出來患病,還是必死的肝癌晚期。在目睹了黑子的悲傷哀痛後,慣來果決的姜尚堯就開始在道義與親情的天平上左右搖擺。
區德在甦醒後死活不聽家人勸導,堅決不去原州大醫院就醫,姜尚堯何嘗不明白這舉動代表了什麼?聞山是區德的老地盤,有信得過的子侄和手下,二十四小時有人輪流值班,守着病房生人勿進。生死關頭仍然着眼於安全,區德分明已經對他起了疑心。
至於拖延時間是爲了什麼,有可能爲了改遺囑,也有可能爲了進一步確認消息,安排後手針對他。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姜尚堯理智上明白光耀的選擇無比正確,但是感情上他深知如有疏漏,自己將來無法面對黑子指控的雙眼。
“石頭,黑子也是我的兄弟,我和你有一樣的困擾。”光耀眼神無奈。
姜尚堯將菸頭扔出窗口,透過那一點微光,像看見死不瞑目的景程,直到湮滅於黑暗。那血潮撲面而來,窒息感幾乎將他淹沒。他深喘一口氣,扭頭問光耀:“黃毛什麼時候到?”
光耀看看錶,“應該快了。”
“我已經來了。”
走廊轉角的陰影裡悄無聲息地現出個瘦弱的人影,滿頭枯草般的黃髮,昏黃燈光下淡淡的琥珀色眼睛,正是從礦場裡潛逃出來的黃毛。
區德早年有肝硬化病史,他是老派人,諱疾忌醫,這大半年來偶有疼痛只是忍耐而過。
診斷出肝癌晚期後,連小嬸那樣的無知婦人也懂得是癌中之王,頓時號喪一般哭聲大作。甦醒後的區德得知病情倒是冷靜,一邊吩咐光耀和霸龍安排人手輪值,防範聶二的人乘隙來尋仇,一邊電召了他的律師安排後事。
他已經出現腹水症狀,但是聽家人勸說轉往省會醫院時,他搖頭不止,清醒時曾告訴黑子:“放心,你叔怎麼也要熬到聶二吃了花生米那一天。”
姜尚堯揹着手站在病牀邊,冷眼打量牀上區德急劇消瘦的病軀,目光緩緩上移,停留在那張熟悉的面孔上。
三年前,他以礦場百分之二十的年利潤和一個承諾爲代價,交換出光耀吐露的一句話——“讓他活得狗都不如,再給他狗一樣的生活,他就會像狗一樣乖乖聽話。”
從那天起,再面對這個買屍在獄中救了他一條性命,出獄後大筆財力支持他開拓事業的男人,他心底毫無一絲感恩之情。
“姜哥……”守在門邊的光耀提醒他,“時間不多了。”
病牀上的區德在深度的昏睡中像感覺到什麼,手足一陣細微的痙攣。他緩緩睜開眼睛,撞上姜尚堯審視的目光的那一剎那,他雙眼怒睜,置於被上的雙手青筋暴突,急欲撐起身子,接着像耗盡了全部力氣般,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英雄末路,即使此刻心如鐵石的姜尚堯也爲之嘆惋。“德叔……”
光耀在區德醒來時已知機地退後,隱在陰影裡,而黃毛則前進了一步,踱至牀腳。
區德見到黃毛時,眼底掠過一抹詫異。
姜尚堯循他目光看去,黃毛半彎着腰,向上挑着眼,以慣有的看人方式打量病牀上這個傳說中的人物。
姜尚堯微笑說:“德叔,介紹你認識。這位是黃毛,景程的好兄弟。姚景程。”
聽見那三個字,區德呼吸明顯急速起來。
“他專程來多謝你,當年是德叔你青眼有加,看中了景程,送景程進了閻王殿。另外,也想問一句,爲什麼?”
這一句話姜尚堯是代黃毛髮問,多日深思過後,這個答案他其實早已瞭然。那時候整個鐵路小區都知道他對雁嵐姐弟愛護有加,雁嵐姐弟如果有任何差池,他一定會不惜代價地伸出援手。當年的景程衝動叛逆浮躁,即使區德的出發點並不是要景程的命,但巧妙地利用和推波助瀾是一定有的,可以說,區德的落井下石是禍端之源,是他的一己私念鑄成了姚家三口的悲劇。
區德已經幾日沒有進食,靠滴注維持生機,剛纔那一下起身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此時有心開口也已無力。
“石頭……”他張開嘴想說什麼,最終放棄,只是無奈地笑。
“德叔,你利用景程打擊我,只要他出事,爲錢也好,爲報仇也好,我都會爲你賣命。只是,爲什麼會是我?”
爲什麼?爲了當年英子對他的不屑一顧?爲了迷/奸了她之後的那個清晨她送他的兩個耳光?爲了她去內蒙時他一路追着火車喊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的決然?爲了再見時,她牽着的孩子,從那張小臉蛋上,依稀能看到她愛的那個男人的輪廓?
三十多年不復的青春裡,他也愛過恨過,也流過淚,也揉碎了心。
區德干涸的眼裡隱隱閃現水光,最後從眼角滑出一滴淚。
“姜哥。”光耀再次提醒。
這熟悉的聲音令區德心神劇震,他口裡嗬嗬有聲,直瞪着聲音來路。
光耀低嘆,知道躲不過去,緩緩由陰影裡出來。
二十多年來視之爲心腹,視之若子侄,區德猶有些難以置信,他微張着嘴,目光從樑光耀身上移向姜尚堯。驚怔過後,有一層更濃重的恐懼浮起心頭,他一直擔心養虎爲患,卻不知他患在肘腋。
“‘養士如飼鷹,飽則颺去,飢則噬主’,德叔,你那套老觀念沒用了。我和光耀,沒人甘心做你的鷹-犬。”
“你好……”如此境地,區德笑得磊落,“你做得很好。”
姜尚堯繃緊下巴,目光停留在區德那張鬆弛的老臉上,卻穿透了二十年記憶,回到積沙圍的小院子。那時暑假他最愛與黑子去河裡玩,玩到滿身泥水地上岸,回到院子裡,小桌上德叔笑眯眯地備好了酒菜等着他倆。那時德叔尚年輕,光耀也不過二十歲的小夥子,滿院子人來人往,年少單純的他尚不知那小小的院落埋藏有那許多陰謀與秘密。
他從遙遠的時光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黃毛,黃毛眼裡暗淡無光,扯扯嘴角聊作迴應。光耀先行把門打開,在姜尚堯踏出門口的一霎,區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像二十年前那般的渾厚有力,“小寶,你答應過我!”
姜尚堯回頭望去,面對一位父親的哀求,他默然點頭。小寶是黑子的弟弟,而他也向來注重承諾。
高級病房的裝修不錯,隔音效果良好,聽不到裡面半點蹬牀踢腿的反抗聲。數分鐘後,黃毛開了門,還是那副爹死娘不愛的模樣,只是揚了下右眉眉梢。
光耀隨即進去裡面房間,掀開枕頭探了探鼻息,向門口的姜尚堯確定地點了點頭。
出來後,姜尚堯開車一直將黃毛送到火車站,扔給他一個沉甸甸的旅行袋,囑咐說:“走遠一點,娶老婆生孩子,永遠別回來。”
黃毛抱着袋子,擡眼望向他。
“景程有你這個兄弟,一輩子不虧。”姜尚堯強笑說。
回到房間,慶娣正坐在沙發裡看電視,姜尚堯倒在大牀上,像被抽去筋骨般渾身虛軟。
“去哪兒了?我餓壞了,泡了碗泡麪。”慶娣跪坐在他身旁。
他抓住撫摸他前額的小手,順勢將她扯入懷抱,溫馨的甜香沁人心脾,繃緊的神經舒緩下來。“什麼香味?挺好聞。”
“佛手柑,玫瑰,鳶尾,檀木。生日圓圓送的。”
“以後就用這個,我喜歡。”
“管頭管腳的,”慶娣不屑他那霸道的語氣。“餓不餓?我給你泡碗麪。”
他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先餵我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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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值夜的吃完夜宵回到醫院,發現光耀哥被重物擊暈橫躺在病房門口,衆人大駭之下衝進去裡間,頓時心寒膽戰,當即通知了黑子,並且報了警。
光耀輕微腦震盪,醒來後回憶說聽見敲門,以爲是吃夜宵的兄弟們回來,哪知開了門一條黑影襲來,他隨之倒地。
區德的屍檢報告很快就出來,他的死被列爲刑事案件,嫌疑的重點自然是聶二團伙。出於老派人入土爲安的心理,區德的兄長,也就是黑子的父親定下三天後舉行葬禮。
黑子大悲中仍勉力操持喪禮,光耀那晚太過疏忽大意,沒能護住德叔周全,他心中愧疚難言,因此格外賣力。
姜尚堯也是幾天沒閤眼,屍檢過後白天忙着通知各路親友,佈置靈堂,夜裡通宵守靈。除此之外,面對悲傷而沉默的黑子,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巨大的心理考驗。
姜尚堯等人將喪禮操辦得莊重而肅穆,這天從清晨開始,殯儀館裡,聞山附近大部分有頭有臉的人物絡繹不絕地出現,滿臉哀痛之色,裡三層外三層的花圈一直襬到外面的松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