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飛絮楊花撲人面。
總是籠罩着淡淡灰色調的聞山小城,每年逢春夏相交之時,都會由這一幕春景透出絲嫵媚來,以至於慣常直來直去說話硬朗的聞山人見面時的腔調都柔軟了幾分。
只有積沙河因爲汛期將至,河水漸湍急喧囂,兀顯難馴野性。
周圍所有未變,如往年如往日。姜尚堯不確定自己的焦躁由何而來,似乎在期待着,但同時又怯懼着。他歸咎於傾盡己力買下的那隻股票並不如預計的走勢,依然盤整盤整再盤整。然而這很難解釋每次上班離開聞山後的輕鬆感,以及伴着到站廣播回到家時升騰而起的疲憊。
儘管母親對青春舊事諱莫如深,但經年累積的情緒中多少透露了些端倪。他媽當年插隊四子王旗,認識父親似乎始於一場那達慕大會。姜尚堯小時候每逢被痛扁便會動離家尋父的念頭,懂事後逐漸能理解母親的態度,心也淡了下來。
可指腹摩挲着刀鞘上精緻的花紋時,他總會再興起去家鄉走一遭的衝動,想知道雙腳踏實在那一望無際的草甸上的感覺。
尤其是躁動不安的今年。
姥姥見他回家沒一刻又要出門,追問說:“是去找景程?那孩子!天天老晚纔回家,前天晚上半夜回來還和他媽媽吵了一架,你楊阿姨昨天還和我哭來着。那孩子是該管教管教了,再這樣下去怎麼了得?”
姜尚堯聞言一頓,肩上的小行李包也滑下來,問姥姥:“我在家的時候看他還挺老實,怎麼……”
姥姥搖頭嘆氣,“那孩子現在也就你能管得住,誰的話也不愛聽,孃老子都不放眼裡。”
“姥姥,我出兩天門。”姜尚堯算算日子才遲疑地應說:“等我回來找景程聊聊。”
四子王旗來去不過兩天時間,他無謂尋找當年往跡,只是血液裡有些什麼蠢蠢欲動地,他不去一趟難以平復。
到了火車站,他和相熟的幾個同事打了聲招呼,正準備由出站口直入站臺,卻被出站的人流阻住去路。
烏壓壓的人頭中有個亮鋥鋥的腦殼,甚爲顯眼。
那人被身邊幾個明顯是保鏢身份的人簇擁着,架勢十足。姜尚堯微怔,認出是於胖子,又想起德叔暗嘲他排場大的話語來,聯繫到當下的實際情景,不由意會一笑。
出站口不遠處一列小車顯然是在等候於胖子,打頭的是輛老款奔馳,車上的人像是發現於胖子一干人,立刻開門下車相迎。
姜尚堯看清楚那人面孔,心頭微微一震,視線移往旁邊一輛深紫紅的豐田麪包,更是整個心臟瞬間被一隻無形之手揪緊了一般。他強抑心頭慌亂,目注那列車隊離開後,這才緩步走向出站口一側的小店,買了只水買了包煙在長凳上坐下來。
尼古丁嗆入肺腑,稍稍紓解了震驚過後的麻木感。
過年在聞山林場時德叔和於胖子談話中的隻言片語一遍遍於耳際回放,於胖子敦厚的面龐和喪狗狡獪的笑容在腦海裡與德叔期待的眼睛重疊、放大,再逐漸模糊。
混亂之下,姜尚堯一時想不透其中關節。只知道惡兆突襲,他應該得做點什麼,而不是離開。但首先,他必須找到姚景程。
黃毛家位於聞山老居民區。姜尚堯去過一中沒找到景程之後,憑着模糊的記憶,繞過無數衚衕,找到黃毛家已經將近夜晚。
暮色低垂,黃毛家光線不好,顯得黃毛膚色比往常更慘白,而雙眼更陰沉。
姜尚堯無心打量他家環境,只是問:“景程沒和你一起?”
黃毛避開他目光,收拾桌上碗筷,說:“這時候他晚自習。”
“別跟我胡扯,你知道他多少個晚上沒回過學校。”不是見到姚景程班主任,姜尚堯還不知道那小子的包天大膽。“這些天他在忙什麼?晚晚去了哪兒?”
他審問的語氣令黃毛立刻豎起眉毛來,“關我什麼事?你是他哥,你不知道來問我?”
姜尚堯被他一將,頓了頓,放緩了語氣問:“你們還是跟喪狗混呢?東城喪狗那個場子叫什麼名?”
黃毛愕了下,卻不說話,端起桌上剩菜就走。
姜尚堯亦步亦趨跟他進了廚房,“黃毛,你自小跟景程鐵,哥不瞞你,你們做的事哥都知道,包括喪狗那間場子。我不是真有急事也不會尋到你家來,你也不想看到景程惹什麼麻煩的是不是?”
黃毛堅持沉默,手上不停收拾廚房裡亂七八糟的鍋碗。姜尚堯拿他孤僻的個性無奈,倚着門框長吁口氣。“聽說上回馬回回親自押着小舅子去喪狗場子還賭債,我還說什麼時候聞山竄出來一個人物,連馬回回也縮了。今晚上看見喪狗才知道,原來是於胖子的人。可你說於胖子一個生意人,向來和道上井水不犯河水的,喪狗跟着他混,能在聞山站住腳、站這麼穩?”
以於胖子純正生意人的身份藉助德叔運煤出聞山也就罷了,何至於讓手下的喪狗擺弄賭場賺那不安全的蠅頭小利?姜尚堯心緒紛雜間倏爾憶起春節時於胖子和德叔在山上避人耳目的交易,據說之後於胖子還賣了手頭上生財的一個礦給聶家老二,德叔就能容忍於胖子左右逢源兩頭賣乖示好?
喪狗、喪狗。姜尚堯隱約意識到這個突然於聞山黑道崛起的人物是全局關鍵,第一次見面喪狗是聞山打獵時於胖子的隨同之一,第二次喪狗躲在醫院門口接黃毛那部麪包車裡,至於第三次……那晚他下班去探望德叔,光耀送他回家時在下高速的路口兩車相錯。今天,他又在接站口看見喪狗殷勤而恭敬接了於胖子上車揚塵而去。
態勢詭譎,本與他毫不相關,可景程牽涉其中。姜尚堯衷心希望景程只是其中無礙輕重的小角色,然而心頭的悚然隱隱在暗示着什麼。
他自覺疑竇重重,推斷下去又邏輯混亂不得要領,煩躁不堪地掏出煙來,卻被黃毛順手接了過去,抽出一支點上。
“於胖子前些天賣了座礦給聶老二,那關係是鐵鐵的。”姜尚堯自顧自說下去,順着思路分析背後動機,“聶老二的弟弟過年時和景程打過一架,你應該知道,現在你和景程又在於胖子手下幫忙。這事……”這答案說服不了自己,解釋不了心中無由而來的驚惶。
“姜哥,”黃毛老練淡定地吸口煙,“你放心,喪狗不會拿景程怎麼樣。他是和聶家有仇的人。”
對上姜尚堯疑惑的目光,他思索了片刻,繼續說:“我也不大清楚怎麼回事。好像是說喪狗哥在裡面蹲着的那幾年,被聶大欺負得不成人樣。”
姜尚堯心跳的頻率並沒有因爲黃毛這句安慰而得到紓解,反而更急促了些。表情陰晴不定地,看在黃毛眼裡,也添加了幾許緊張。“我聽景程說起過一次,說喪狗哥是想報仇來着。”話音一頓,他白白的臉突然涌起血色,“不過這和我們有什麼相干?這段時間,聶小四經常來場子玩,景程和他有說有笑的。我還以爲……”
犀利目光下,他話語一滯,不敢繼續。
“有說有笑?”姜尚堯一字一頓地問。
“是。”黃毛囁嚅相應。“我以爲他們倆和好了。前些天景程和我解釋過,說是有原因,讓我別問太多。聶小四那小子賭性大着,推牌九嫌悶,每回都是押大小,開年到現在,欠的帳不是個小數目。不用我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他。”他極少一次講這麼多話,磕磕巴巴說完,忽然想到什麼,吞了吞口水,眼底晃過一絲慌亂,又隨即恢復往常的陰沉。
姜尚堯沒錯過他失措的神色,直覺他有所隱瞞。
他默默注視黃毛強作鎮定地洗碗涮鍋,直到黃毛忍耐不住旋過身與他面面相對。
“我說,我爸也快回來了,你……”黃毛指指門口。
“你把沒說的都說完。”
黃毛緊盯着他半晌不做聲,姜尚堯幾欲放棄時,他突然撈起桌面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燃了猛吸一口,問:“幾點了?”
“快八點。”
黃毛將指尖大半支菸彈飛,深吸口氣說:“今晚上說好了去收賬,我媽住院要送飯我才請了一晚假。景程應該已經去了。”
姜尚堯感覺繃緊的神經瞬間因爲這句話迸裂成絲,仍勉強鎮靜地問:“收賬。哪家的?”
“……聶家。聶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