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幹部是姜尚堯的主管民警,在筒道盡頭的辦公室裡,先安排了一個辦事民警給姜尚堯拍照按了十個手指印登記造冊,又給了一本小冊子囑咐他回去背熟監規,然後才正式談話。無非是問問家庭情況,又說在監舍有問題可以找他談。接着告訴姜尚堯他家人送來了東西,叫他一會去領。
所謂談話當然不可能像在外面那般兩人對坐,姜尚堯全程是蹲着的,這是規矩。只在對方說到家人時,姜尚堯不免心情激盪,站了起來。意識到沒有被送到電視劇裡面那種探視室的地方,說明爲防串供的可能,此時不能與家屬見面。他心底苦澀,又緩緩蹲了回去。
接着向幹部說到下午會有辦案機關的同志來提審,勸導姜尚堯積極配合。
等姜尚堯回到監舍,已經是午飯時候,吃了些許大白菜,剩下多數仍舊倒給了瘦皮猴。午飯後便是放風時間,廁所邊的鐵門開了,外面是個平方的天井,孤零零種着一棵營養不良的樹。
瘦皮猴遞了支本地最劣等的香菸,姜尚堯明白家裡送進來的錢想必已經打到大帳上。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過來點燃。
兩人蹲在地上,一時無話。
煙抽了大半,瘦皮猴才問:“聽說,你跟河西喪狗混的?”
姜尚堯心頭微震,一是不知爲何會有這種流言,二是他唯恐遇見喪狗的仇家爲此惹上無妄之災。
他尚未及反應就見瘦皮猴安撫地衝他笑笑,“別緊張。幾年前我跟喪狗在XX監獄時還在一個號房裡住過半年,說起來,他老家還是我那地的。”
瘦皮猴是三進宮,這回犯的還是老案子,盜竊和破壞電力設備。初來乍到,姜尚堯就算不了解監倉裡的“行規”大概也知道必須謹言慎行。之於此,他暗地裡防範着,不作任何解釋,只是笑笑而已。
“喪狗那貨從來都不是省油的,這回據說鬧得挺大?好傢伙,死了仨!”瘦皮猴一幅與有榮焉的表情,談性大發:“他以前在XX監獄時,不曉事得罪了人,吃的虧不輕。後來倒也明白,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攛慫一個才進去沒幾天的新雛挑事,許了人不少好處,結果那孩子吃了暗虧,進監獄醫院躺了半年,還頂着個自殘的名頭加了一年刑期。被他得罪了的那個也是個狠的,加了兩年二話不說。只有喪狗,啥事也沒有,早打理好了上面,調了倉。我們私下都知道他爲人,只有不惹他,惹了他不知什麼時候給你個絆子,你還抓不到他把柄!這回,他保準腳底抹油,跑的比誰都快,你們頂缸的就乖乖蹲着吧。”
姜尚堯聽黃毛說過,喪狗在監獄裡被聶大欺負得不成人樣,設籠子給聶小四也是報仇的意思。此時聽瘦皮猴這番言語,想必喪狗得罪的就是聶大。喪狗器量狹薄也就算了,可惜景程,就這樣送了一條命,着實不值。
聞山地面不大,被捕的人分送各個監舍管區,流言傳播的速度仍然令人驚歎。姜尚堯不知外面情形,此時靜下心思量,三條人命牽扯其間已經算大案子了,現場還有把五四手槍。以前似乎聽黑子說過部隊裡五四式早就淘汰,流落出去的也不少,但是出現在命案現場,可想而知嚴重性。
姜尚堯將菸屁股塞鞋底碾熄,“喪狗是誰我不清楚,我是聽人說我弟弟在上面,上樓去找人就那樣了。時運不濟!”
瘦皮猴衝他心照不宣地擠擠眼,說:“兄弟我明白。”
姜尚堯不由苦笑,當時的情形任局外人怎麼看他也脫不了干係,他當然不可能將罪狀往自己身上套,但也必須辦案的公安相信。這一點只能寄望於其他人的證詞。
心思轉到這裡,他渾身驟然一冷,有些不在掌握的惶然。可一轉念,聶小四的同夥不消理會,最起碼喪狗那些人與他近日無怨往日無仇,絕不會拉他下水潑他一身屎尿。如此,對於下午的提審,他竟然有些期待。早點了結了早點回家,景程沒了家裡不知亂成什麼樣,姥姥和老媽夜裡恐怕難閤眼,雁嵐她現在眼睛可哭腫了?
看守所居然種有花。下午提審,姜尚堯被帶出來,出了筒道進辦公室大樓時特意回頭看了眼,粉紅粉白的牽牛開得熱熱鬧鬧的。又擡頭看了看天,這纔跟向幹部走進去。
整場審訊顛覆了他所有盤算與預期,兩個辦案民警帶着明顯的引導性,話裡話外都在指控喪狗手下那一撥人入室搶劫,並且無論姜尚堯如何解釋,也毫不認可,只是車軲轆話反覆盤問他跟了喪狗多久,此前還曾犯過什麼案子。
姜尚堯面孔煞白,幾次三番想質問他們有什麼目的,又生生剋制住,最後只以沉默迴應。
還押時,姜尚堯腳步遲滯,慢慢走到監區門口,聽見鐵門開啓的吱嘎聲響起,他沉鬱的目光從手上的鐐銬移向背後的那片天光,又毅然轉頭踏步走進黑暗。
批捕書正式下達那天,姜尚堯拒絕簽字。瘦皮猴搖頭嘆氣咕噥了一句“態度不好是要加刑地。”姜尚堯繃着臉摸了一隻皺巴巴的香菸點上。
又苦熬了幾日,終於等到看守所裡每月固定給家屬打電話的日子。電話那邊姥姥喂喂了幾聲,姜尚堯喉間哽咽,然後聽見姥姥詫異過後的驚叫:“鳳英,是堯堯,是堯堯!”又小心翼翼地問:“堯堯,我是姥姥,你好不好?”
姜尚堯胸膛起伏,對着電話狂點頭,半晌才說了句:“我好。姥姥,對不起,讓你們耽驚受怕。”
“這孩子……”姥姥在那邊抹眼淚。
“堯堯。”電話被接過去。
“媽!”
姜尚堯聽見他媽在電話一端深吸了一口氣。“堯堯,我知道你那邊時間不多,長話短說。你姥姥和我都還撐得住,就是雁子媽媽有些犯糊塗,一時清醒一時說胡話的,雁子這些天也熬得不像樣子。不過有媽媽在,你放心。有什麼需要,你儘管和媽媽說,媽媽盡一切力量幫你。”
母親鎮定的語氣感染了姜尚堯,他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才從容開口說:“媽,幫我找個好律師,有人想盡早結案。還有,和雁嵐說,我很快會出來。”
姜鳳英的鎮定明顯有些動搖,姜尚堯等了一會,辨不清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呼吸聲還是抽泣聲,想安慰兩句便聽他媽極其溫柔地說:“我知道你沒做錯事,我教出來的兒子我有信心。別人怎麼說無所謂,媽媽相信你。”
姜尚堯溼着眼睛放下電話時,心中驀然空惘。像是一道分水嶺,隔開了萬水千山,電話線兩端,迥然的兩個世界,他孤立於世界這一頭。
放下電話的姜鳳英也是一陣愣怔,抹抹臉頰的冷淚強打精神跟姜姥姥說:“媽,您今晚上就別去了,那裡陰氣重,風又大。您在家幫忙照應着雁子媽好不好?明早有雁子叔叔來接您。”
姥姥訥訥點頭,又問:“小德子不也說明天過去?讓他順便過來接接我就是了,雁子她叔叔,我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姜姥姥口中的小德子自然是德叔,可姜鳳英同樣怎麼看德叔怎麼不順眼,又不好駁老人的意思,嘴上只是說:“媽,人家不嫌我們寒磣,願意來儘儘心意,我們做好本分,回足禮就是了。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好要求什麼。”
“也是。”老太太答道。“火葬場那邊安排好了?”
“好了。費用都交了,守夜的有我和雁子足夠了。”
“沒個男人家總是不方便。你說他叔不是沒良心是什麼?叫他通知雁子爸爸,他一問三不知,一推八丈遠。連守夜也推說加夜班。噢,程程不是他親侄兒?那邊有點臭錢就把良心給糊上了。”
老太太一連聲地咒罵,姜鳳英搖頭嘆氣回了房裡收拾東西。
第二日一大早,慶娣姐妹與幾個和景程一貫交好的男同學在班主任帶領下來了殯儀館。壓抑肅穆的氣氛裡,愛娣禁不住哭聲大作,比姚雁嵐還要狼狽幾分。
姚雁嵐瘦得象一陣風能吹走,眼神呆滯不停機械地回禮。
慶娣看在眼裡,酸楚不勝,只借着擁抱姚雁嵐時雙臂狠狠用力,恨不能把自己的熱量盡數傳給她。
以往的羨豔與嫉妒,此時追溯只覺萬般可笑。她們同舟而渡,同樣以愛爲錨,眷戀的是同一處風景。
“雁嵐,要保重。景程……他會在天上看護你。”
姚雁嵐默默點頭,眼中情緒複雜。
慶娣和同學走出小靈堂,不禁回望,一箇中年男人正持香上禮,身後幾人動作劃一,看起來頗有些身份的樣子。姚雁嵐躬身回禮,細白的頸子低垂,形銷骨立,神思遊離,彷彿孤塋千里只剩她孑然一身。儘管如此,整個人仍舊那般讓人驚歎的未經匠鑿的美麗。
“姐。”愛娣拉了她一把。
慶娣慌張回頭,讓開不小心撞上的那人,“對不起。”
那人也不答話,丟了菸頭於地,徑自走向另外一個方向。後背微駝,風吹亂了他蓬起的黃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