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慶娣和妹妹在廣場看完大叔大嬸們舞的威風鑼,又在廣場附近新起的購物城過足了眼癮填飽了肚子,才慢慢往家走。
愛娣埋怨說:“姐,好歹你也買個小靈通吧,有事也找不到你。”
“回了冶南用不上,浪費錢做什麼?”
“那買個手機?”愛娣忍不住拿出自己的顯擺,“就是方便。別說,向蕾蕾那姑娘還挺有良心的。”
“亂改人名字的壞習慣就是戒不掉。”慶娣爲向雷小朋友掬一把同情淚,“花人家錢你好意思?”
“多數是他打給我,讓他出一半不過分吧。”愛娣不迭叫屈。“不在一起不覺得,在一起了頓頓吵架。小我一歲就活該我讓着他啊?不說這個,姐,這幾天給你用,方便聯絡。”
慶娣窘紅了臉,撥開妹妹的手,走快兩步,“胡說什麼。”
“哼,我就不信你沒等着。回來幾天恨不能把家裡電話摟懷裡。”愛娣發完惱就張大嘴,然後瞟一眼立定在她旁邊的姐姐,笑得不懷好意的,“我懂了,電話沒有在家門口守着有誠心。”
在院子門口等着的姜尚堯走近前,問:“去逛廟會了?”
愛娣叫了聲:“姜大哥新年好。”說完衝姐姐呶呶嘴,“我先上去了啊。”
待妹妹身影消失不見,慶娣纔將剋制的喜悅釋放,眉眼都是笑,問說:“來了很久了?怎麼不早點說,我今天就不出去了。”
“約了朋友晚上吃飯,時間還早,我順便過來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纔到沒多大會。”
“方便嗎?”
“當然方便,老童家羊肉館,吃火鍋好不好?”
一說老童家,慶娣心底汩汩地泛出蜜。老童家在鐵路文化宮對面,從他家那個方向過來可不是“順便”能解釋的。
慶娣竭力端着臉上的持重表情,眼裡閃着小火花,說了個“好。”
他雙手插袋,很是灑脫隨意。慶娣稍稍落後半步,就爲了看他微轉過頭來和她說話的側影。又想象別人眼中兩人同行的樣子,瞬間攥緊了手上的袋子。
老童家年前才裝修過,慶娣這是第二次來,上次……她眼睛凝在姜尚堯寬闊的後背上,七八年的光景,際遇顛沛,再有七八年,剩下的他們三個,會在哪裡?
小妹延客進包房,沏了茶,姜尚堯解釋說:“他們晚點到,老凌帶閨女買東西,黑子今天值班。”
慶娣低低應了聲,喝口茶,純粹沒話找話地問:“這幾天忙嗎?”
“初一走親戚,初二早上去了看黑子的叔叔,下午去了療養院。”
慶娣聞言垂下眼,突然很想衝回家問問愛娣向雷是不是也會這樣向她報備行蹤。聽見最後三個字不禁擡起頭來,“楊阿姨還好嗎?我有小半年沒去過了。”
“還是那樣,吃藥控制着。”姜尚堯眉頭緊鎖。
“那她住院的治療費用……”慶娣問出擔憂許久的問題。
“沒多少了,所以才急着賺錢。”
正沉默間,包房門被人敲了兩下推開。門口人一頭白髮,揹着個七八歲的女孩,看見姜尚堯頗爲激動的樣子,放了孩子下地就喊“姜哥。”
姜尚堯早站起身,近前兩步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言。那人看起來比姜尚堯年紀還大些,感慨之下,眼眶微紅。
姜尚堯拍拍他後背,“兄弟,進來坐。”那人回過神,哄着女兒叫叔叔阿姨。坐定之後,慶娣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凌萬強。
她聽姜尚堯提起過減刑的起因。那年他在礦上,一排空的翻斗車直衝下井,姜尚堯臨急硬生生地拖了兩個蹲在井道邊打瞌睡的人出去,其中一個就是凌萬強。
慶娣向來關注人情故事,聽得兩人互訴別來光景,知道凌萬強出獄後四處打散工養活女兒,再看他眉宇間潦倒之色,不禁黯然,連帶着看着他女兒時,眼中多了幾分疼惜。
怕生的小姑娘漸漸放開了,自己動手剝碟子裡的花生,又將剝好的放慶娣面前。
凌萬強萬感安慰,“我這閨女可不好帶,平常和人多說幾句就不耐煩。”
“她本來就擅長和孩子打交道。”姜尚堯取笑。
慶娣聽出他語帶調侃,想橫他一眼,眼神撞擊間,倒是自己先膽怯地避開。一面着惱自己的情緒總是被他拿捏着,一面爲他剛纔的誇獎竊喜。
“以前讀你的信就知道是好姑娘。”凌萬強贊說,接着又不勝唏噓,“討老婆可真是一輩子的事,男人下半生好不好過就決定在這一關。”
慶娣起先聽頭一句驚愕莫名,繼而尷尬不已。眼睛瞥向姜尚堯,只見他垂目喝茶,杯子遮了半邊臉,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慶娣只能呵呵訕笑兩聲,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們再說什麼她只管裝耳聾。
“二貨呢?”姜尚堯問。
“他比我們早出來兩年也好不到哪兒去,還不是流離浪蕩地混着?前段時間聽他說去原州,這過年了也沒消息。”
說話間就聽見個鴨公嗓子在門外問小妹:“我弟兄是這間?”也不待服務員回答,問完就推門,“草你大爺的,搞錯了。”說着順手將夾在腋下的皮包橫括小妹半臉,“怎麼帶路的,你?”
姜尚堯和凌萬強都是裡面出來的,見過大風浪,這點小事自不會擱在心上,俱都皺皺眉頭而已。卻見另外幾個人堵着通道,一個開口教訓說:“怎麼說話的,你?有點禮貌沒有?”聽聲音正是黑子。
鴨公嗓子頓時王霸之氣凌霄而上,轉身就想揮拳頭,“說誰呢?老小子,眼睛長屁/眼了?”
黑子泰然自若,連腳也沒移半步。那人揮出的手臂半路被黑子夥伴打橫截住,“喲,徐老三,幾天不見,抖起來了?”
這一番爭執,隔壁包房裡的人都出來了,打頭一個堆了一臉笑,嘴上不迭喊“樑隊”,上來就想勾肩搭背套近乎。黑子那夥伴冷冰冰地撇開他,指指黑子,說:“市局區隊在這,今天會朋友,你們長點眼色,長點記性,別見誰都二五八萬的。犯了衝,別怪哥不提醒你們。”他說一句,就連敲帶打地在徐老三的腦門上拍一記,徐老三哪敢反抗,衆目睽睽下也只好生挨着。
區勝中暗暗皺眉。他離開家鄉幾年,聞山大不一樣,很多新冒起的混子,他以前連聽都沒聽過名號。現在他主管治安管理,雖然有叔叔的拜把子兄弟、他的頂頭上司提點,可初來乍到,任他脾氣再暴躁也得憋着,哄着底下人,摸清楚局勢再說二話。
當下他也不理那些諂笑的嘴臉,擺擺手,示意這事就這麼算了。站在房門口圍觀的姜尚堯見他官威十足,不覺笑起來。
黑子老臉一紅,也不理門口一堆人,走上前想說話,已被姜尚堯搶先一步打趣說:“區隊大駕光臨,三生有幸。”
“靠,兩兄弟,至不至於這樣啊。”
其他人鬨笑起來,又是好一陣寒暄。
這種知交會晤的場面,黑子帶來兩個同事,想必都是信得過的。姜尚堯也明白兄弟用意,他出獄後新生活開始,黑子這是幫他拓展人面。聞山是小地方,誰也不知道誰家族譜上有什麼樣的人物,人際廣了,說不準時候就能用上。
坐在角落的慶娣也不覺得拘束。她雖說疏於與陌生人交往,但對形形色/色的人等總懷有幾分好奇。開席後,她照料身邊凌萬強的女兒,自己豎起耳朵仔細聽。
幾個能喝的爺們聚在一起照例是一陣擾酒,有黑子自然也不會冷場。與官家人坐於一桌,凌萬強似乎是找回了多年前的感覺,喝得臉紅耳赤,落魄之色大減。倒是姜尚堯,杯觥交錯時豪氣不遜,舉箸停筷間淡定依然。
慶娣偷眼打量一圈,目光停在姜尚堯身上,不由嘆一句時事造化。他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安撫一笑,又轉回頭去。
酒酣情熱之下,區隊樑隊長翹起大拇指,指指身後隔壁包房,大咧咧說:“以前區裡的小混混,大號叫鍾魁,老姐在聶二場子裡做媽咪,抖起來了。另外那個叫徐老三的,四鄉八里走動的煤販,專幹聯絡當地煤花子,偷了煤倒賣的勾當。”
聽得聶二兩個字,姜尚堯停下筷,臉上笑意淡了幾分。
黑子另外一同事是鐵路分局的,對這塊地頭再熟悉不過,聞言詫異:“這兩人怎麼坐一起了?聶二的人一向在新城區混,今天怎麼會來這兒擺席面?”
“管他那麼多,除非活得不耐煩了,誰敢來這鬧事?”黑子豪氣干雲,“來來來,走一個換大杯子上。”
正鬧着酒,隔壁一聲拍桌子的巨震,之前那鴨公嗓子徐老三嚷嚷開來:“鍾鬼,別給臉不要臉!事給你辦成了,說好的一毛都不能少!”
話音未落就是一陣勸慰聲,徐老三不依不饒地繼續:“怎麼着?欺負我徐老三鄉下人?你是地頭蛇,我也不怕你,回了我的窩,誰認識你這個捆在褲腰帶上的貨?還真以爲靠你老姐那騷娘們的肚皮功夫,你這個幹舅子能坐得穩當……”
緊接着推桌子摔碗的紛雜聲不絕於耳,鍾魁似乎被他罵得激起火性,“徐老三,你活得不耐煩了?”吼聲傳來的同時,牆壁哐一下,再接着噼啪玻璃碎地的脆響,那邊已經鬧了起來。
黑子和同事們嘿嘿直樂。“今天這頓飯值!等他們鬧,鬧完了鎖兩個回去。”
那邊徐老三的人似乎吃了虧,徐老三猶自罵咧:“說好的於胖子正式羈押就給錢付賬,媽X,老子挑唆人鬧事不用花錢啊?吃的喝的都是老子拉出來的?翻臉不認帳,你娘X,我就不信傳出去你乾姐夫有臉?”
這話一傳進這邊包房,黑子立時就變色,唬一下站起來。姜尚堯連忙按住他準備拔槍的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子沉下臉,重新坐回去。
那邊廂鍾魁的人像是放軟了身段,隻言片語的說些什麼卻再是聽不清。過了好一會,徐老三又很是不滿地嚷嚷說:“這叫什麼?買一送一?不就是個啥都沒有的窮小子,直接守鐵路小區大麻袋一扣,屍丟到哪兒都沒人知道。哦,你們自己不想惹麻煩,拿我這外鄉人當槍使?不行,老子不幹!”
聽到這些,別人不說,慶娣和黑子齊齊臉色大變,望向姜尚堯。姜尚堯無奈一笑,“最近家門口是不少閒人晃來晃去的。”
黑子兩個同事有些疑惑,“姜哥,你是……和聶二有些瓜葛?”
“不是聶二我兄弟會白坐幾年?”黑子說着氣勢洶洶站起來,“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們腦殼硬還是槍子硬。”
“黑子!”姜尚堯一聲暴喝,眼神凌厲,“坐下!”
同事依言坐下了,黑子直直地站着與姜尚堯對視,怒火中燒,“你沒聽見他們打什麼主意?”
“我現在什麼處境我不知道?現在是算賬的時候麼?”姜尚堯問。
“媽X,老子還沒活得這樣憋屈過,幾個混子也治不了?現在是不是還該拜拜關二哥,感謝他保佑剛纔那堆混子沒看見你是誰?”黑子敗下陣,沮喪地一屁股坐回去,“我算是知道你爲什麼不理我叔,躲到冶南去了。聶二不可能放過你。我就草了,他在聞山還不夠威風?”
如果說之前的熱絡只是基於與黑子的交情,那麼現在聽到這些後,黑子兩個同事望向姜尚堯的目光由衷地欽佩起來。男人的本事,不光靠能力體現,也靠他的對手。
姜尚堯對黑子的話置若罔聞,操起杏花老窖,挨個滿了一輪,放下酒瓶才說:“打起精神來。我去冶南是有別的事。”
慶娣憂心忡忡地僵坐一旁,他眼睛望過來時,她只覺想笑笑不出的無奈。迄今爲止,他沒做過任何傷害人的事,他也曾懷抱夢想甘於平淡,可儘管如此,仍難逃脫狼目環伺,時刻防備着被敲骨吸髓剝皮吮血。她不敢想象此時他淡然的表情下揹負的是什麼樣的掙扎。
她舉碗接住他夾來的一小塊羊排,捏住筷子的關節泛白。
“冶南有聞山最大的資源,我是去看看有沒有機會,能以最小的代價弄到兩個好礦源。”姜尚堯成竹在胸,平靜地說。“現在管理鬆懈,過個兩年政策一收緊,想賺錢發財就沒這麼好機會了。”
聽見發財二字,一桌子男人都聚精會神起來。
“現在私人煤窯和承包的礦山,最大的矛盾就是利益分配。”姜尚堯指指隔壁,“都聽見了,大猜得到於胖子肯定是早些年低價承包,這些年他關照了上面,忽略了下面。當地人看着他眼紅,再被有心人一挑唆,就成這局面。”
樑隊點頭贊同,說:“鬧得很大,雙方都不是吃素的,當地人彪悍,又有宗親關係,不出事就好,出事可不是一個村兩個村。”
“所以,我有個想法。和當地人談,股份制。他們出礦源,我們出設備找銷路,人工另付。一開始可能賺的少點,攤子鋪開了,自然就水匯成川。”
凌萬強擊掌而贊,“好想頭!不患寡患不均,人人有份村村聯合,做得起來!”
姜尚堯沉吟片刻,又說:“也可能這想法有些理想化,比如人事關係、還有資金支持,銷路倒是不用愁的,有黑子幫忙……”
這年頭是人都想在礦上佔些乾股。樑隊早按捺不住,急急說:“關係好找,我堂叔父就在縣委,還能說上點話。”
黑子莫名其妙地摸摸下巴,問,“銷路問我有什麼用?”
“你若是參一股進來,我們的車皮先發,別人的押後些日子。那煤運不出去,堆在外面夏天自燃,冬天結塊。這樣還怕沒人捧着錢找上門?”
姜尚堯這句話引得滿堂鬨然,黑子嘿嘿直樂,幸災樂禍地說:“我叔如果知道我們背後這樣算計他,還不氣得吹鬍子瞪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