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個人影從她宿舍門口的陰影裡站起身,正是愛娣。

愛娣臉上微腫,眼裡全是血絲。一貫愛美的她居然頭髮胡亂扎着,穿了一套睡衣拖鞋就這樣從聞山跑來冶南。也不知腿傷了還是蹲得太久,在慶娣懷裡微微顫抖,站立不穩,只摟着她喊姐。慶娣用力托住她,說:“小愛,不怕,姐姐在,站好了我們進屋說。”

姜尚堯見她有些攙扶不住,上前託着愛娣手臂,示意慶娣開門。

進去後愛娣一挨着牀沿,人就再堅持不住,直接軟了下去。慶娣忙攬住她往背後塞了個枕頭,又摸摸愛娣冰涼的手,回頭央求姜尚堯:“幫我去廚房打點熱水來好不好?”

姜尚堯點頭去了。慶娣忙着翻出毯子被子一股腦往愛娣身上蓋,水來了捧着杯子哄愛娣喝了半杯進去。愛娣回了暖,腦子清醒了些,定定看着姐姐半晌,突然放聲大哭。

姜尚堯輕輕掩門而出,站在外面燃起一支菸。

屋裡的慶娣摟着妹妹,任她眼淚淌溼她前襟,手掌在她後背輕輕拍打。

“小愛,是不是……向雷欺負你了?”

愛娣只是嗚嗚搖頭。

“那是,生意虧了?”

“不是。”愛娣含糊不清地說。

慶娣咬緊嘴脣,接着問出最不情願問的:“是爸爸……又打你了?”

說到爸爸兩字,突覺懷中愛娣猛地一僵,然後戰慄不止,慶娣心慌難耐,托起愛娣的臉,只見她臉色煞白,眼中滿是驚恐,像只被圍捕的小老鼠。

“愛娣……”愛娣緊緊抓住她衣領,用力之大令慶娣一時有些喘不過氣,“愛娣!”

“他不是人。姐,他不是人,他不是我們爸爸,他是禽獸是老混蛋……”

慶娣只覺腦中轟一聲巨響,自己也快軟下去,手臂使勁抓緊妹妹肩膀,擡起她的臉,不可置信地凝視嘴上囁嚅地不停詛咒着的愛娣,“愛娣,別嚇姐姐。小愛!”她發瘋一般搖晃妹妹肩膀,“你和姐姐說,是不是被那老不死……小愛!”

愛娣怔怔擡頭,嘴巴癟着,艱難收起的淚突涌而出,“姐,我打出來的,拼了命打出來的。他喝多了,力氣好大。我差點以爲……以爲自己今天……”

下午向雷來接攤時,愛娣偷空回家小睡。聽見家裡門響還以爲是媽媽回來了,迷迷糊糊地喊“媽媽”,結果進屋的是此生之後最令她恐懼的人。她廝打着衝出家門,不敢找向雷,一路走到公車站,央求司機送她來冶南。車上人看她狼狽可憐,給了她十塊錢直到望南鄉。

哭泣聲傳出屋外,姜尚堯碾息菸蒂,蹲下撫撫福頭的腦袋,福頭就着他的手扭頭望來,喉嚨裡發出一兩聲委屈的嗚咽。他再次使勁搓弄兩下福頭後頸,燃起第二支菸。

星月漸沉時,虛掩的門打開,慶娣走出來,看見他楞了下,“你還沒走?”

“我怎麼放心?”他衝屋裡揚揚下巴,“愛娣睡了?”

慶娣點點頭,走近前,心底惴惴,不知剛纔的話他聽到幾分。

姜尚堯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大掌籠着她後腦勺,低頭望她一眼,沉聲說:“眼睛哭腫了。”

這溫暖的懷抱和關切的話語,讓她酸澀的心更加酸澀,慶娣伸手回擁住他後背,臉貼着他肩膀,眼淚簌簌而下。

他不發一言,溫熱的掌心沿她後背脊骨上下摩挲。“姜大哥。”懷裡的她哽咽。

“噓,我知道。”每個不幸的家庭都各有其不幸,她甚至還不如他這個無父的人。

天地深沉,他緊緊擁着她,於這破曉前的黑暗裡。直到第一絲微光出現在天際,他的脣輕輕印在她額頭上,略一猶豫,滑下去覆在她的脣上。

懷裡的她微微僵直了後背,他不敢驚擾了她,只是點水般在她脣上輕掠而過,周而往復。感到她的輕顫和壓抑的呼吸,他低聲念她的名字。

鼻翼間是他的味道,全然的男性的氣息;耳畔是他低沉的喉音,像具穿透力,讓她一顆心也爲之抖震;他的手掌沿背脊遊弋而上,撫着她頸後的頭髮,緩緩搓揉。慶娣緊緊抓着他的襯衫,微掂起腳尖,雙脣在他脣下顫抖。

“慶娣。”

他重重吻住她,然後又如找到依歸般在她脣間低低嘆口氣,吮住她豐厚的脣瓣。

這突來的甜蜜瞬間擊昏了她的意志,慶娣鬆開手中的布料,攀住他的肩骨承襲他無休止的輾轉,呼吸似被他吞噬,心跳懸於一線,天與地間,只餘他們脣齒相依的觸感和緊實的懷抱。

“慶娣。”

她臉孔泛着潮紅,呼吸仍有些急促,稍稍推開他一些,悄悄四下掃視。“快到上學時間了。”

他低笑。晨曦下的他神采飛揚,“那我走了。”

她眼中盛着強烈不捨地點頭。

“有事打電話給我,別怕,也別自己拿主意。有我在,沒事的。”

慶娣吸吸鼻子強笑着答應。

他捏捏她猶帶粉色的耳垂,同樣不忍轉身而去,繼續安撫說:“要去聞山更要記着打電話給我,我送你們回去。如果不好解決,我去找黑子幫忙。那傢伙雖然沒什麼用,嚇唬嚇唬人還是可以的。”

她撲哧一笑,緩緩說:“過些天吧,我想留小愛多住些日子,等心情平復了再看怎麼辦。”

見終於逗她展開笑顏,姜尚堯略微放下些心,“那我走了。”

他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站在原處,福頭正屁顛顛地追來,他揚揚手。她倚着門用手背抹了抹臉上殘淚,微微側着頭衝他們溫柔地笑。

愛娣在慶娣這裡住了幾天,情緒漸平靜。慶娣打電話回家,媽媽並不知道當日的具體情況,還以爲小女兒又因爲什麼和她老子幹了架。慶娣沒有多做解釋,她慎重考慮過,如果說出真相,不知道委曲求全一輩子的媽媽能不能承受這種打擊。

但是,小愛絕對不能再踏進那個家門。

她問愛娣:“向雷怎麼說?”

“沒說什麼,我也只告訴他和家裡人吵架了,來你這裡住幾天,攤子生意讓他先料理着。”

“先租間房子,回家把能用的東西搬過去。我這裡還有些錢,頭幾個月還能應付。”慶娣見妹妹一聽說回家有些往後縮的樣子,心被牽扯得略疼,仍堅持說:“小愛,有姐姐呢。”

愛娣似是多了些勇氣,問說:“那媽媽呢?”

慶娣咬着嘴脣沉吟良久,只得狠下心,說:“媽媽和他過了一輩子,總有辦法應付。現在我照應不了她,你更不能回那個家。如果有事,再把媽媽接出來好了。”

“還有我的存摺,我的錢都存在裡面。”

慶娣揉揉她腦袋,答應說:“放心,我都幫你拿回來,那是我們愛娣辛苦攢的嫁妝。”

愛娣手臂用力,臉貼着她肩膀,低聲嗚咽,“姐,我好怕。”

“沒事,會過去的。就算是難一點,也總會過去的。”

兩姐妹商定好後慶娣就約了姜尚堯,先回聞山匆匆定下間小房,慶娣再打電話問過爸爸並不在家,他們這纔開車到樓下。

姜尚堯問:“真不用我一起上去?”

“不用了,我和媽媽說會話。你去幫我附近找兩個能擡東西的,我把愛娣要用的收拾好,就打電話給你。”

愛娣怯怯問:“那我呢?”

“你想不想上去和媽媽說說?”

愛娣在對媽媽的想念與對家的恐懼之間掙扎,最終搖搖頭,說:“我過些天給媽媽打電話。”

“那好,你在車上坐着。”

她媽見孩子回家,自然好一番開心,又頻頻看向慶娣身後,問:“老二呢?老大,愛娣沒和你一起回來?”

慶娣不願耽擱太久,一邊進房間收拾愛娣衣物一邊應付媽媽,說:“她在樓下呢。媽媽,愛娣這些天先在外面住着,有什麼事你打她手機,或者打給我也行。”

她媽臉上突現倉惶,一屁股坐牀沿上,好一會後滿是無奈地望向慶娣,說:“老大,你和老二說說,兩父子沒有隔夜仇。你爸爸脾氣是不好,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這麼多年,辛辛苦苦維持一個家,媽也憋得難受,可總是個家不是?你去了那麼老遠上班,愛娣又搬出去住,這個家成什麼樣子了?媽媽這些年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你們倆?”說着已有哭音。

慶娣停了手,看着比同齡人蒼老的媽媽,心底既懷歉疚又滿溢憤怒。

媽媽拖着她,抱着愛娣彷徨地從聞山回到冶南的情景重歸記憶,當年她也曾抵抗過,在她對生活還抱有美好夢想的時候。

慶娣心中憤怒淡去,只餘說不出的悲傷。“媽媽,你有沒想過,如果那年你和他離了婚,我們會是什麼樣子?可能你會在鄉下再找個男人嫁,也可能你會去工作,賺的錢只夠買兩袋米。雖然苦,可不用靠他施捨一飯一瓦,我和愛娣一樣會長大,你也會多二十年的快樂。媽媽,如果重新給你選,這樣會不會好些?”

她媽沉默半晌,滿臉心如死灰的無動於衷,見慶娣又開始整理袋子,她突然抓住慶娣的手,哀求說:“老大,我們再商量商量,再忍兩年,你和愛娣都嫁出去了,媽的心願就算了了,你們想怎麼樣都行。”

“媽!”慶娣扔下手中東西,遏止不住心底憤恨,“這還怎麼忍?他根本不是人!他只要還有一丁點人性也不會做那種事!愛娣現在就在外面,你自己去看看,一說到爸爸她全身哆嗦。媽,你想幫他把愛娣逼上死路啊?”

她說完,不理媽媽作何反應,拉開抽屜翻找。然後,一股怒極之下的平靜蔓延全身,慶娣轉身問她媽:“媽媽,你有沒有動過愛娣的存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