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又是一年桃花汛。

焦化公司自去年生產經營走上正軌後,就開始重點着力於高爐改造以及工藝技術控制。作爲西北部企業,並且是濟西省內的大型焦化企業,出口資質的審覈不成問題,姜尚堯擬定的目標是今年達到一級冶金焦出口標準。

他人眼中,他事業如日中天,卻無人知道自春節起,他內心的焦灼像壺口上流的黃河水,積蓄翻滾,只等待石破天驚騰雲掀浪的那一刻。

然而,他最期待的久候不至,等到的卻是能源公司董辦的電話。林嶽在電話中開口就恭喜:“老弟,開年大吉,名利雙收!哈哈,怎麼樣?過年時我就說今年是個好年頭,衝着這句話你少不得請一頓好酒。”

姜尚堯不明所以,嘴上打哈哈說:“林哥,有好處也是因爲得你關照。只不過這場酒是什麼由頭?”

林嶽也不賣關子,直接透露說:“爲了表彰在我省經濟建設中做出突出貢獻的優秀青年,省委宣傳部,團省委舉辦十九屆全省傑出青年評選活動,能源集團提名了你參選。”見姜尚堯沉默不語,林嶽以爲他驚喜到說不出話,哈哈一笑說:“能順利入選的話,這項殊榮對以後開展工作正面的助益很大。你小子,不聲不響的,倒投了傅局脾氣。”

林嶽雖然是靠筆桿子起家,但是多年秘書生涯,對官場規則門檻很清。當初如果不是傅可爲力挺,姜尚堯的黑歷史遭人詬病多矣,這一下如果能成功入選,這種資格帶來的光環足以掩蓋他檔案上的污點。

所以林嶽上來就道恭喜,無他,人生脫不開名利二字。只不過姜尚堯在危險中沉浮,早已培養出一種獸性的敏感,本能地意識到這件事情背後並不簡單。

儘管心中疑慮重重,客氣話不能少半分,姜尚堯保持笑意,感激說:“林哥,能得到傅董事長的器重是我的運氣,飲水思源,更要多謝你鼎力支持。”

幾年相交,林嶽知道姜尚堯是越親近言辭越簡單直接的個性,飲水思源四個字聽起來比官場套話更加悅耳。水漲船高,在一個圈子裡混講究的就是個共同進步,林嶽與有榮焉,正色補充說:“傅局再三囑咐,要求你整理一份獄中的心路歷程以及未來展望的事蹟材料,不幾日轉呈宣傳部和團省委。注意行文思想,要旗幟鮮明,立場堅定。”

最後那句自然是林嶽的提點與告誡,擔心他不熟悉規則。姜尚堯心領神會,“我過幾日送上原州,林哥,約好時間出來喝酒。”

這兩年來,姜尚堯和傅可爲不只公務會晤,私下也多有接觸。

傅可爲對他來說一有提攜之恩,二來,像傅可爲那樣的實幹派,既熟知國企經營制度利弊,又深諳官場套路規則,兼且有國資集團的背景,消息來源廣泛,見解精闢獨到,對宏觀經濟發展走勢和諸多經濟舉措的影響的理解力超乎平常,每每只是隨意點撥,都能令他獲益良多。

傅可爲如今仍住在煤炭局的舊樓,一女出嫁一兒留學後,家裡格外清淨。姜尚堯進門後寒暄兩句,傅可爲夫人熊阿姨和氣地說:“你傅叔叔和客人在樓上下棋呢。”

之前電話裡並不曾聽說傅家有來客,姜尚堯略一躊躇,只聽熊阿姨喊了一聲小保姆,順手抄起椅背上一條圍裙,說:“中午留下來吃飯,你傅叔叔親自下廚,我先打下手把菜洗了。”

姜尚堯吃了一驚,更加奇怪來客身份,居然勞動到傅可爲下廚。“熊阿姨,傅董事長還有這好手藝?”

熊阿姨笑咪咪說:“不知道吧?他可是輕易不露這一手。上去看他們下棋吧,底下坐着也無聊。”

傅家在頂樓,熊阿姨閒來愛好蒔花弄草,天台半邊鋪滿防腐木,半邊起了個玻璃溫室。姜尚堯順着廚房邊上的實木樓梯上去,只見落地玻璃排窗前,傅可爲眉頭緊蹙,指尖拈一枚黑子,遲遲不落。另一張藤椅中的人手臂支在扶手上,一頭染過的烏髮,寬肩厚膊,體格很是魁梧。

那背影映入眼簾,姜尚堯拾級的腳步爲之一頓,他強自鎮定情緒,再上兩步跫音稍重。長窗邊的兩人並未擡頭,仍投目在棋盤之上,姜尚堯緩步走過去,靜靜侍立在兩人身側。

今天這場出乎意料的會面代表什麼,不言而喻。姜尚堯謹慎地將目光移向棋局,屏息數秒後,背於身後微顫的雙手才平靜下來。

他對圍棋瞭解不多,但看盤中局勢,中盤廝殺慘烈,只餘官子之爭,難怪兩人神情如此慎重,傅可爲更是舉棋不定,眉頭緊鎖。

收官之戰,如履薄冰,可能一招之差,前程盡覆。

與人生何其相似。

姜尚堯正凝神觀棋,不料滿室靜謐中傅可爲愕然回首,“小姜!”說着將棋子置於棋盤,隨手一擺,“太入神,沒注意你什麼時候到的,快坐快坐!”

另一人當即瞠目怒斥:“好你個老傅,你這不是耍賴?!”

“耍賴?我怎麼可能耍……”傅可爲低頭一看盤中亂子,團團的臉頓時堆滿笑,“手誤,手誤。”

他的表情沒一絲尷尬和慚愧,眯起縫的雙眼閃着狡獪的光,透出一股“你奈我何”的意味來。

姜尚堯暗自好笑,適才呼吸的窒悶感,胸臆間的緊張感被傅可爲這一攪局,立刻無影無蹤。

任誰看見傅可爲此時的樣子,也無法將傳說中脾氣又臭又硬,零六零七年連續關停四十家不規範礦場毫不徇私手軟的鐵面聯繫在一起。

想來兩人私交甚篤,以至於巴思勤已習慣了傅可爲輸棋耍賴的風格,大度地笑了笑,將桌上殘局一推,“既然你的小客人到了,給你留幾分面子。”說着目光移向姜尚堯,笑容漸漸隱淡。

“巴書記,”姜尚堯迎上他目光,語氣恭敬。“傅董事長。”

“你就是聞山煤電焦化公司的姜尚堯?”

巴思勤上下打量,姜尚堯謙遜地略略欠身,“是的,巴書記。”

“春節見過。”巴思勤頜首示意。

“小姜,坐。”傅可爲身爲主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

姜尚堯卻不敢託大,給兩隻茶杯續過茶,這才坐下。“來得唐突,打擾了二位雅興。”

“我纔是那個不速之客,突然起了棋癮,正好休息日,找老傅切磋兩盤。”巴思勤笑意恬淡,面容減了幾分威嚴多了少許隨和。

以巴思勤的地位根本無需如此這般的解釋,再加上他刻意放緩的語調和懷柔的笑容,可見所謂不速實在另有文章。姜尚堯心神一動,臉上神色更恭敬了些。

傅可爲哈哈一笑,“就你那臭棋簍子!”

“君子可欺以其方。論悔棋賴賬,我確實遜你一籌。”巴思勤一板正經地承認,眼見傅可爲的得意化爲訕笑,他的目光中透出些微愉悅來。

濟西官場傳言傅可爲就是巴思勤手中一把利劍,巴思勤上任之初,藉此劍之鋒挑開濟西省內小煤窯氾濫的膿瘡,查處了一批以公謀私的官員,威信就此樹立。看兩人言笑間很是相得的樣子,倒是證實了濟西官場的這些傳聞。

傅可爲轉頭向姜尚堯,鄭重問:“材料準備好了?”

姜尚堯點頭說是,將公文袋中經過林嶽斧正潤色的材料取出來,雙手呈給傅可爲。

傅可爲接過轉遞給了巴思勤。

巴思勤卻不打開,只是略一沉吟,和藹地問:“聽說被能源集團推選爲全省傑出青年候選人,小姜同志,你有什麼感想?”

所謂同志,是黨內的正式稱呼。以巴思勤的高位,自然不可能稱呼姜尚堯這個小輩爲“姜總”,直呼名字又不免輕怠。一句小姜同志,既正式,又如傅可爲與姜尚堯的關係一般親切。這是暗示姜尚堯,他並沒有把他做尋常商人般看待。

姜尚堯一時無法形容心中百般滋味,心潮激烈的起伏中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與位置。他欠一欠身,措辭嚴謹地說:“巴書記,傅董事長,作爲曾經的失足青年,今天這一份榮譽我受之有愧。沒有黨的無私關懷和領導的大力支持,沒有能源集團的正確領航,我不會有今天的成績。感謝黨和領導,給了我新生的機遇。”

他和官場中人打交道久了,這一嘴官腔說得分外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可面對的都是官場老將,又怎會聽不出衷心感激與職業套話之間的區別?傅可爲嚴肅的臉上閃過一絲莫名笑意,巴思勤微微一愕,接着頜首讚許地說:“能源集團上報的材料我大略看過,焦化公司在重組改制初期,很多新的管理理念和經營方略出自你的思路。年紀輕輕,了不起。”

姜尚堯明白這是傅可爲在爲他添彩,不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謙遜地說:“是傅董事長和能源集團的領導在焦化公司重組改制初期給予了大力支持,所以一些新的制度和舉措才能貫徹實施下去。”

他將傅可爲單列出來放在能源集團之首,因爲對傅可爲的感恩之情發自肺腑。初期壓力重重,特別是針對冗腫的行政部門的一些舉措遭到強烈的抨擊,是傅可爲力排衆議,拍案定決,那些反對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

“年輕人,謙虛有禮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失了自信和衝勁。焦化公司重組兩年,利稅翻了幾番。我黨的思想路線一貫堅持實事求是,以成績說話,小姜同志,你的表現不錯嘛。”巴思勤對他的工作予以肯定,“小姜同志,你和我說說,未來幾年,還有些什麼發展目標和規劃?”

來時姜尚堯並不曾預料到這一番談話,好在關於焦化公司的前景他時刻縈繞在心頭,思忖片刻,已經打好腹稿。眼角餘光瞥見傅可爲眼中的鼓勵和期許,他挺直腰,簡明扼要地將自己的思路陳述了一遍。

傅可爲乘隙插話說:“巴書記,小姜,你們聊着,我去炒兩個小菜。等會邊喝邊聊。”

“辛苦傅董事長了。”姜尚堯站起身,恭送傅可爲下樓。

傅可爲發福的身體消失在樓梯口後,姜尚堯又給巴思勤斟滿茶,重新坐下。

“……大集團化?”巴思勤深感興趣。

“是的,巴書記。”姜尚堯往前坐了坐,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些許興奮,“全面資源整合,力度是足夠了,現在也見到部分效應。但是還有個優化資源問題,不只焦化,還有電、氣產業,統一管理調配,更合理地利用資源,減少內耗和惡性競爭,創造更大的產值。”

他思路清晰,語言簡練,可想而知這一番話不是倉促而就。巴思勤頻頻點頭,放在扶手上的手掌無意識地握緊成拳。兩年多前,老傅已經提起這個年輕人。那時省內煤礦資源形勢嚴峻,安全,稅收,環境惡化……種種問題暴露無遺,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不爲利誘,在聞山望南鄉以別種形式承包煤場,人人有股份,年年有分紅。

這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