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在顧晨夕走出大廈,重新站在街邊的時候悄然停了。
街上再次熱鬧起來,人潮向着市政府中心涌去,人們口中唸唸有詞,臉上表情格外有趣。
傳聞市委書記突然暴斃,在衆目睽睽之下橫屍當場,消息一經傳出,所有人瞠目結舌,震驚無比之餘,更是想湊一湊熱鬧,一睹現場是何情形。
顧晨夕站在街邊,四周全是人,不斷有人衝撞着他的身體,嘈雜的聲音令他幾乎失聰。
他捂住雙耳,世界變得安靜了,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散落的頭髮披在肩頭,用於束髮的皮筋不見了蹤影,顧晨夕低頭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
他放棄了,揉了揉有些發腫的臉頰,一股子悵然若失的感覺涌上心頭。
該走的,留不住。
顧晨夕啞然笑笑,不自覺的摸了摸背上的秋水。
他慶幸的鬆了口氣,雙手揣兜,感受着人潮的擁擠,逆着人羣,緩緩離去。
……
他隨意的溜達着,並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基地,但刻意的閒逛卻並沒有讓他得到一絲平靜。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執法隊的衆人。
顧晨夕走在大橋上,橋下是長江,江水湍急洶涌。
耳邊風聲呼嘯,他的心也隨之跳動,久久不能平靜。
他自認爲自己所作所爲無愧於俠義二字,可到底是不是對的,顧晨夕無法判別。
自己作爲執法官,雖然是見習的,卻沒能履行自己的責任,單從這一方面來說,不管怎樣自己都是錯了。
每一件事都有多面性,很多事從大體上看都沒有問題,但從某一方面上講,它毫無疑問就是有問題的。
世上沒有絕對的正義,絕對的正義是不存在的。
所以,關於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對是錯這個問題,顧晨夕想了很久,仍是不能得出一個準確的答案,於自己而言,他的做法符合自己心中的俠義,但對於其他執法隊的隊員而言,他的做法辜負了大家的努力與信任。因爲自己一個人的‘失誤’,導致任務的失敗,讓所有人陪着自己承擔。儘管顧晨夕肯定會一肩挑之,但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毫無疑問,這次任務的失敗會給整個執法隊帶來很不好的影響,這與誰擔責任沒有關係。
顧晨夕狠狠抽了兩口煙,依然想不出來一個可以兩全的方法,此刻的他才明白,有些事從一開始就是要取捨的,取什麼,舍什麼,其實自己早已做出了回答。
當時的他沒有多加思索,沒有進退兩難,只是自己突然而然的,腦子進水才做出的選擇。那一刻的他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自己就該這麼做而已。
做完之後纔想起自己有很多東西沒有考慮到,最後的結果對別人造成了困擾,這是他不想看到的。可當時自己是怎樣想的他忘記了,是什麼驅使着他,令他不顧一切的,他也忘記了。
還好,現在他記起來了。
我們總是在後悔,後悔一些我們所做出的選擇,而那些在我們面對抉擇時,如閃電般劃過自己腦海的東西總是習慣性的被我們遺忘。也許若干年後會突然想起,也許再也想不起。
顧晨夕抽抽嘴角,無奈嘆息一聲。才找到的工作,轉眼就要被開除了,想來還有點捨不得。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顧晨夕伸了個懶腰,調頭往回走去。
……
而此時的基地內,安靜異常,詭異的氣氛充斥在整個房間內。
就連平時最無法無天的藍梅都一聲不吭,默默坐在沙發的一角,低頭冥想。
坐在首位的趙昊明眉頭緊鎖,雙手不停揉着自己的太陽穴。
“你是說,當時晨夕與你配合失誤,他一刀砍飛了你的子彈?”香菜有些驚訝的問道。
土狗點點頭,尷尬笑笑,“當時那一槍是必中的,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晨夕一刀砍了上來,好巧不巧,剛剛砍中。”
“巧?”香菜譏笑道,“怕沒這麼巧吧?”
土狗無奈的攤開手,“不然呢?如果不是巧合的話,想一刀劈飛我的子彈,還是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香姐……”土狗直了直腰,鄭重道:“你覺得可能嗎?”
“就是隊長怕也辦不到吧?與其說是顧晨夕有意爲之,我更願相信這是巧合。”
香菜沉默了,土狗的話確實有道理,她下意識的望了眼趙昊明,後者臉上陰沉的表情讓人後背發涼。
“香姐,算了嘛,不就一社會渣子嗎?死了就死了,用得着……”藍梅話還沒說完,就被趙昊明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藍梅有些被嚇住了,他從來沒有看見隊長這種眼神,陰狠的就像一條毒蛇。
“隊長……”藍梅顫抖道。
趙昊明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微微低頭,身體緩緩往後仰去,靠在椅子上,彷彿睡了過去。
“嗯。”香菜清了清喉嚨,把衆人的視線重新轉移到自己身上。
“你們都低估了這件事對我們執法隊的影響,對整個異人界的影響,本來黑潮與政府之間的關係就很微妙,多年來一直是矛盾不斷,還有異種的存在,讓政府對我們異人的信任度直線下降。本來政府高層就有不少人是持‘反異’態度的,主張不惜一切代價消滅異人,好在還有大部分人站在我們這邊,加上黑潮的建立,讓異人有了一個比較完善的管理系統,這才勉強堵住了那些人的嘴。但儘管如此,還是有些聲音會時不時的冒出來,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香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接着道:“想來也是,有些東西在外面說不得,但那卻是真的,就像古代皇帝害怕功高震主,位高權重的大臣一樣,整天都擔心自己會被‘架空’,擔心自己的位置不保,有人謀權篡位,都是一樣的,現在的那些所謂的領導者也是如此,異人本就有着異於常人的強大力量,如果任由他們發展,壯大到無人能限制的地步,到那時候,誰來領導?誰被領導?所以,他們很怕。”
“這就是我們爲什麼如此重視李力這件事的原因,你聽明白了嗎?”香菜撇過頭,看着門口緩緩道:“顧晨夕。”
衆人一臉震驚的回頭,誰都沒有察覺門後什麼時候悄然站了一個人。
大門輕輕推開,一個挺拔的身影走出,正是顧晨夕。
香菜一早就察覺了顧晨夕的到來,沒關緊的大門是她特意爲之,這一大段的解釋也是她專門說給顧晨夕聽的。
顧晨夕緩緩走來,面對隊員們打的招呼,顧晨夕點頭回應,在走過隊長面前時,趙昊明睜開了眼,沒有擡頭。
顧晨夕入座,看着香菜微笑道:“所以,李力死不得,他死事小,可他是正部級官員事就大了,他死可以,壞就壞在他死在異人手裡,由此有人就會拿這個做文章,讓政府與異人的關係再度惡化。”
香菜點點頭,補充道:“還有李力的夫人,她背後的家族力量也不小,一定會緊緊咬住此事不放,不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李凡人都死了,給什麼答覆?”藍梅沒好氣的說道。
一旁的大貓揉着西瓜大的腦袋問:“能不能來一招瞞天過海?把所有證據都抹除,讓他們查不到是異人乾的,再然後我們就打死不承認,這樣不就行了?”
香菜無奈的搖搖頭,嘆息一聲:“瞞不住的,即使瞞住,他們也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一定會逼着我們給一個答覆,一個可以讓他們滿意的答覆。”
藍梅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罵:“操他碼的,這不純屬欺負人嗎?答覆?我答他碼兩刀!”
大貓,土狗也紛紛複合道:“就是,反正不管關不關我們事,我們都要站出來捱打,這沒有道理啊。”
“沒辦法,誰讓別人實力比我們強呢?即使異人有着無與倫比的力量,也遠遠沒能達到與國家相抗衡的地步,更何況是華夏這種超級大國,在國家機器面前,我們太渺小了,異人太渺小了,如果不是還有點用,異人怕是在華夏早就絕種了。”香菜無奈道。
顧晨夕微微皺起眉頭,雖然早有預料,但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不由得讓人頭大。顧晨夕擺手打斷吵鬧的衆人,問道:“需要什麼答覆?”
香菜看着顧晨夕的眼睛,搖搖頭說:“這要看上面如何抉擇了,不過……”
香菜眼神忽然變得凌厲,猶如一把鋼刀,直勾勾的刺向顧晨夕。
一旁的趙昊明終於擡起頭來,不止如此,他還動了,如同猛虎撲食一般撲向顧晨夕。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顧晨夕下意識的擡起右手,卻沒有動作。
趙昊明一手按在顧晨夕頭頂,一手掐訣,“神諭,禁錮!”
下一瞬,一股巨力襲上顧晨夕全身,他的頭頂浮現一個五角星光陣,光陣快速蔓延,最終形成一個球體,籠罩顧晨夕全身。
顧晨夕忍不住的沉哼一聲,身體漸漸彎曲,匍匐在地上,此時的他只覺得全身乏力,身上的力量在飛快的流逝,頭頂的光陣在瘋狂的吸取他的力量。
所有人都呆住了,一臉的疑惑驚恐,不明白爲什麼前一刻還好好的,現在就大打出手了?
趙昊明的動作太快了,在衆人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他就完成了對顧晨夕的禁錮。
“爲什麼不出手?”趙昊明對着趴在地上的顧晨夕問道。
顧晨夕放下了擡起的右手,勉力擡起頭,直視着趙昊明的眼睛,沒有說話。
“隊長?!”藍梅猛的站起,還想上前卻被香菜一把拽住了胳膊。
藍梅回頭,焦急道:“香姐?這到底出了什麼事?要這樣對付晨夕?”
香菜死死拉住藍梅的胳膊不鬆手,藍梅掙扎幾次仍是掙脫不開後,急道:“放手啊!香姐!”
“冷靜點!”香菜一聲厲喝,冷峻的表情把藍梅看傻了。
“香姐……”藍梅顫抖道。
香菜不理會呆住的藍梅,把她推在一旁,然後徑直走到顧晨夕的面前,蹲下。
“在華夏的異人界裡,黑潮是最大的官方組織,雖然有很多人不喜歡,但它確確實實是隸屬於國家的一部分,是被國家承認且賦予一定權利的,絕大部分異人都在黑潮的管轄內,受着黑潮的約束,管控以及保護。”香菜頓了頓,用手輕輕撫摸顧晨夕的頭,笑道:“可不知什麼時候起,江湖上突然出現了另一個組織,一個名叫‘神殿‘的組織,他們自詡神明,卻做着人神共憤的事,燒殺搶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大搞破壞是他們的熱衷,血統高危的異種正是他們特別照顧的對象,也是他們的主力軍。”
顧晨夕咬着牙昂起頭,“神殿?那些帶着牛鬼面具的人?”
香菜點點頭,說:“對,沒錯。”
“這與晨夕有什麼關係?神殿罪大惡極,我們去幹神殿啊!在這裡內訌算怎麼……回事?”藍梅大喊道,可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聲音突然變得很小,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
“不會吧……”她輕輕道,握成拳頭的手在微微顫抖。
“哼。”香菜冷哼一聲,站起身來,俯視着顧晨夕,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顧晨夕!現在懷疑你是神殿的臥底,黑潮總部已經向你下達了扣押令,從此刻起,你將被刑拘在江北執法隊,等待提取審問!”
香菜說完,全場鴉雀無聲,顧晨夕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土狗再也坐不住了,剛開始只是覺得一件任務失敗而已,沒多大個事,最多罰罰款,扣扣工資什麼的,以前都是這樣,可現在的情形讓他合不攏嘴,震驚得無以復加。
“不可能吧,香姐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晨夕怎麼可能是臥底呢?他就一……傻小子,毛都沒長齊呢,不會不會……”土狗邊說,邊用手捅着旁邊已經完全愣住的大貓。
大貓渾身顫抖一下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抹去臉上的汗水,說道:“對,對,晨夕怎麼可能是臥底呢?一定是搞錯了,有這麼傻頭傻腦的臥底嗎?那不早死千百回了?”
“就是,就是。”土狗極力附和。
但香菜仍是不搭理他們,兩人又只好把目光投向趙昊明。
“隊長……”
趙昊明沒有回話,在他以雷霆手段押住顧晨夕後,他便一直靠在牆,雙手環抱在胸前,低頭閉目養神。
對於幾人的求情,他也是充耳不聞,不予理睬。
反而是地上的顧晨夕掙扎的想要站起來,手指彎曲成爪,撐着地面想要站起,嘗試了幾次卻都以失敗告終,重新趴回地上。
“別試了,你一開始出手可能還有一絲希望,現在光陣成型,插翅也難逃了。”香菜喃喃道。
“逃?”嘗試幾次都行不通的顧晨夕索性放棄了掙扎,老老實實的趴在地上,只是把頭偏在一側,斜射着香菜,咧嘴道:“我爲什麼要逃?”
“還有神殿的臥底?我腦袋小,別什麼帽子都往我頭上戴……香姐。”
顧晨夕說話都變得吃力了,能量流失的速度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呵呵,你倒是樂觀,這次任務的具體部署是我今天上午才策劃出來的,只有我們執法隊的隊員才知道,可爲什麼神殿的人會如此的清楚?而又爲什麼你本能配合土狗殺死李凡,卻偏偏一刀砍在了土狗的子彈上?再加上你的出現又正好是隊長出任務遇襲那天,這些都是巧合嗎?這也太巧了吧。”
香菜冷冷道:“對於這些,你不想說些什麼嗎?”
顧晨夕笑了笑,眼神盡力看向香菜,他緩緩說:“香姐,我說,不是我。”
他笑着,彎起的嘴角漸漸鬆弛,眼神變得渙散。
香菜的嘴角微微抽動,她轉過身去,依舊是冰冷的語氣,“組織下的命令,會有人來提審你的,有話跟他們說吧。”
“有句話雖然老套,但好歹做過幾天隊友,好心奉勸你一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異人,可遠比你想象的狠毒。”
語罷,沒有回答。
香菜最後一句話在顧晨夕的耳邊飛舞,卻始終飛不進去。
光陣的光芒愈發耀眼,顧晨夕的眼神卻漸漸黯淡。
他緊繃的肌肉在此刻全然放鬆,只剩嘴脣仍是緊緊抿起,臉上表情有些扭曲,像極了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個大孩子。
閉目養神多時的趙昊明終於重新睜開了雙眼,他平靜的看着地上的顧晨夕,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