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婚姻遭受了很多人的議論,他們認爲,一位純粹的農民居然跟一位資本家的女兒結婚,丟失自己的政治原則,忘記階級觀念,實在令人痛心!如果不是被女色勾引,那麼,就是昏了頭。當然宋無極不會這樣認爲,或者他無法想得這樣深遠。政治前途不能讓他吃飽飯,何況他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農村青年根本看不見所謂的政治前途,那太虛幻。剛剛成爲一個男子漢的宋無極,早早就顯示了自己獨特的個性和對社會的不妥協,早早就選擇了按個人的想法生活。
他的資本家岳父留給了可憐的母女倆一些積蓄和一間臨街的房,這是宋無極決心和他妻子結合的原因之一。他渴望能夠在城市中紮下根來,渴望有一個落腳之處,同時也渴望在寒冷寂寞的夜晚,有一個溫暖的肉體抱在懷裡。雖然動機不太高尚,但很實在。他們最初走到一起,是因爲彼此的需要,或者是隱藏在他們兩個人心中一種對於社會和命運的反抗,並不是因爲愛情。雖然,他們結婚後彼此產生深深的愛情。
結婚不久,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兒子,跟着第二個兒子接踵而至,宋無極面臨極大的生活壓力,單靠他的零工不足以維持四張嘴,一點積蓄也不能坐吃山空,最後,他決心走一條另外的路。這是他考慮很久的事情,將與社會某些制度相違,但是他現在沒有別的選擇,就像一隻瘋狂逃命的鳥,試圖去闖破社會的大網。他把牆打開,擺上貨櫃,把他們的家變成一個小小的雜貨店。這在當時算是一個非常異端的行爲,立刻有兩位市場管理委員會的人找上門來,聲色俱厲地宣佈他的行爲爲非法經營,宋無極沉默以對,他冷峻的表情嚇住了他們,他們沒敢當場查封,但是警告他,要麼他自己關門,要麼就等着他們帶着派出所的警察前來。他知道這兩個工作人員不是恐嚇他,他們完全會嚴格按他們說的來做,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行使他們的權力。
這不是宋無極第一次遭遇這種困境,但這一次不同以往,這不是一次普通的短工機會,而是一次關係重大的創業,是他一家人能夠生存下去的重要基礎,他不能退避,尤其不能讓他的妻子失望,他必須施展自己全部的力量進行抗爭。他離開家,坐在茶館裡把早已經計劃好的行動再認真考慮一遍。
個人的生活經歷使他堅信:每個人只能依靠自己,只有鬥爭,纔有收穫,只有犧牲,才能夠獲得回報。如果這一次他失敗了,他很可能再也無法在這個城市立足,甚至不久後他就必須變賣房產,帶着他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鄉下重新種地。但他從前艱苦的生活經歷使他成爲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強硬的PJ人。他的對手強大無比,理由正當,戰勝是不可能的,他只有一個人,在這個城市中沒有一個能夠幫得上忙的親戚,沒有一位穿制服的朋友,他唯一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採取了一種另類的辦法來解決這件事情。後來這一種辦法,被廣泛使用而漸漸失去了它本來的威懾力。
他在茶館中靜靜地待了兩個小時後,計算時間,堅定自己的信心。畢竟,這是第一次,如果不能成功,不僅是他的雜貨店,他自己也可能遭受滅頂之災。最後,他起身前往PJ九小,邁出了他人生最重要的第二步。
他在學校門口看見市場管理委員會主任的兒子出來,這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戴着鮮豔的紅領巾和兩根槓的少先隊中隊委袖章。宋無極不緊不慢地跟在孩子後面,表情悠閒,像街上一位普通的路人,直到覺得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倆,他才走上去招呼男孩,和氣地跟男孩說,他會變一個好看的戲法。男孩雖然覺得詫異,但好奇心佔了上風,他倆走到路邊,宋無極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挽起褲腳,對着自己的大腿紮了一刀,然後再包紮好,瘸着離開。整個過程非常從容,也沒有說一句話,把嚇呆了男孩留在原地。
他研究過,市場管理委員會主任不是那種懦弱的膽小鬼,宋無極經常看見他在市場上跟一些流氓混混展開強硬的對抗,沒有屈服過一次,這是宋無極剛開始感到苦惱之處,他考慮了很久,才決定繞過他,從他的兒子身上着手。當然,他沒有把握,他只是根據自己對妻兒的感情去揣測另一個強人的態度和決定,如果他揣測錯誤,等待他的,將是牢獄之災。
他坦然回到家中,一句話也沒有對他的妻子說。第二天,來的不是氣勢洶洶的警察,而是兩位心懷疑惑的市場管理委員會工作人員,他們對他徵收了一點象徵性的管理費用,這意味着他的雜貨店從此變得合法,宋無極的賭博獲得了成功。市場管理委員會主任向宋無極表示屈服,但他並非是懼怕宋無極,如果他的上司有朝一日無緣無故地宣佈解除他的職務,他也能作出這樣的行爲,但現在,宋無極顯示了自己的決心,這是大部分PJ人爲了捍衛自己生存的權利都會採取的威脅行爲,他不值得爲了一個與他關係不大的小店用自己親人的性命去做賭博,僅僅可能換回上司一個最無用的口頭嘉獎。
事情無聲無息地解決了,沒有別人知道。市場管理委員會主任依然在整條街上威風八面,宋無極依然默默無聞,就算他們在街上偶然相遇,也彼此裝作互不相識。這一次血腥的無賴行爲,沒有改變他們平靜的生活,宋無極並沒有因此走上另外的道路,或者他這時還沒有想過,環境也不容許。同時,他是老式的PJ人,平時總是用沉默和忍受來面對一切,只有在他們的尊嚴和生存受到威脅時,纔會露出隱藏在溫順外表下的猙獰,就像平靜海面下崢嶸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