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大兵匆忙對付小五子的時候,大洋馬拼命反抗起來,她把整個身子向上挺,一隻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隻手想去揪他的衣領,大兵將整個身子向後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壓,迫使她鬆開手。當她剛把手鬆開,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來。她慌忙用胳膊去擋,胳膊當即便被刺穿了,傷口處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臉上、額上、眼睛上,連她的視線也搞模糊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她覺着自己今日是在劫難逃了。她張張嘴,想向那大兵討饒,可嘴一張,正碰到那大兵伸過來的手,那隻手試圖按住她那亂動的腦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鬆開了。
大兵嚎叫着,又在她胸脯上刺了一刀,她整個身子劇烈動彈了一下,兩隻男人般的大腳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着怨恨的眼裡升起一片沸沸揚揚的紅色的塵土,她看到,一個沉甸甸的身影在這紅色的塵土中抖動着,她不知道這身影是她的,還是他的?
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渴。
她想喝點水……
她想到水的時候,嘴裡正流進一些帶着鹹味的濃郁的液體,她不自覺地鬆開了緊緊咬住的什麼東西,費力地將流進嘴裡的液體嚥到了肚裡……
她最後動彈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着鮮血淋淋的手,從大洋馬的屍身上爬了起來,一邊惡狠狠地詛咒着什麼,一邊向小五子走來。
小五子像只寒冬裡被挖出來的蛤蟆一樣,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她喪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親眼目睹了兩個生命在一瞬間毀滅的全過程,她不再抱有什麼幻想,她等待着這個滅頂的災難落到她身上。她不準備討饒,她恨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後悔了,她不該跑到這裡來,不該來拖大鬧回家,她應該去告訴他,讓他狠狠地打,往死裡打!這些狗東西害死了她們的父兄!害死了她們的姐妹!這幫王八蛋都不得好死!
她聽到了那個大兵的腳步聲,看到了他那雙穿布草鞋的大腳,看到了他緊繃的綁腿,繼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槍和手中帶血的短刀。
她等着他端起槍,等着他握着刀撲過來,她不怕死,她不討饒,決不!
肚子裡那個新的,即將成熟的生命在躁動,她感到腹部一陣陣隱隱的疼痛,那個成熟的小生命似乎不願死,他(她)在她腹中蠕動着、掙扎着、爭取着生的權利。她哭了,她那迷惘而痛苦的眼裡滾出了熱乎乎的淚水,淚水順着她的臉頰,她的耳根,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着槍,捏着刀,在愣愣地看着她,他嘴裡咒罵着,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腳踢了她一下:
“起來!快起來!”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來,遭這王八蛋的恥笑。她躺在地上,睜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端起槍。
“娘賣屄,起來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腰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突然覺着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轉機,這個……這個大兵似乎並不願意殺死她。
可她還是喊:
“你……你殺……殺吧!”
那大兵彎下腰,將她拉了起來,沉沉地嘆了口氣道:
“起來吧,小娘兒們!我,我殺你幹什麼?娘賣屄!我家裡也有懷了孩子的媳婦!你,快走吧,別在礦裡呆了,快回家吧!”
說畢,那大兵拋開她走了。
一切都過去了。
直到大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才一步步向大洋馬的屍體爬了過去……
以主井、斜井井口爲中心的第二道防線,實則是不成其爲防線的。佔礦窯民們倉促挖出的掩體溝壕不過半米深,周圍又沒有多少建築物可供防守,胡貢爺帶着窯民們一撤到第二道防線上,窯民們的陣腳馬上就亂了。他們幾乎還沒來得及將撤過來的人員佈置好,就被迫和緊緊逼過來的大兵們接火交戰了。
大兵們沒費多少勁,就攻破了第二道防線,突進了主井區。
主井區附近的窯民們只得手持大刀、長矛、礦斧和大兵們進行白刃戰。起初,他們還試圖將突進來的大兵們趕出去,後來才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大兵們已佔據了除主井絞車房之外的一切制高點,整個主井區都被大兵們切割、包圍了。
直到這時候,胡貢爺和他手下的窯民們才痛苦地發現,他們被出賣了,被欺騙了!李四麻子、三縣紳商、三縣紅槍會並不是他們真正的盟友,他們是在利用他們的騷動,製造一個搞垮張貴新的藉口!他們就是要用窯民們的鮮血證明張貴新的暴行,他們需要的不是窯民們的勝利,而是窯民們的鮮血!貢爺明白這一點之後,試圖和張貴新談判,以減少流血。然而,他派出的代表沒走出主井區,就被狂暴的大兵擊斃了。
惟一的選擇只有打下去!
貢爺的心中產生了一種悲涼的末日感和沉重的責任感。貢爺突然覺着愧疚,覺着對不起這些憨厚而純樸的窯民們。他將他們引進了面前的絕境,他對他們是負了債的!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償清這筆重債!
在炸塌了一角的絞車房裡,在這主井區的最後一個據點裡,貢爺蜘蛛網一般的老臉上掛着淚水、聲音哽咽着向身邊的百餘名窯民們作了最後一次訓示。
貢爺說:
“兄弟爺們,胡某我爲了咱田家鋪的地方、爲了在髒氣爆炸中死去的一千多名窯工、爲了給咱這塊土地爭臉,領着大夥兒和大華公司,和張貴新這幫王八蛋幹了一番,我不後悔,我覺着這值得!可我把事情鬧大了,鬧到了眼下這個地步,死了這麼多人!我心疼啊,我難受啊!我拖累了咱田家鋪多少兄弟爺們啊,你們咒我、罵我,都行!可你們得記着,得向後人們說清楚,我胡德龍胡貢爺是他孃的一條硬錚錚的漢子,老爺子不吃邪的、不懼硬的;不服軟、不低頭;老爺子寧願吃槍子直挺挺地倒下,也不能服軟跪下!老爺子跪皇上,跪神靈,跪父母,跪祖宗,不跪烏龜王八蛋!今日裡,咱們敗了,咱們被人家賣了、被人家騙了,所以,咱們敗了!人生在世就是這麼回事,不能處處順心,事事如意。關二爺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地英雄呵,可他也有過走麥城的時候!敗了咱就認。事到如今,我胡某無話可說,我豁出性命拼了!我不拖累你們,你們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能顛的,顛!能藏的,藏!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有敗的時候,也還會有勝的時候!自然,如果有人還願意跟我走到底,願意和大兵們最後拼一場,咱們就一起殺出去,殺到大青山裡,佔山立寨,拉桿子、樹旗子;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推翻中華民國,建立太平盛世!”
貢爺慨慷而又激昂,白花花的鬍鬚和乾瘦的手臂一齊動着。
“經過這次折騰,我胡某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老老實實做良民是不行的,咱們得拼、得鬥、得造反!甭以爲拉桿子是樁不光彩的事,他張貴新當年不也拉過杆子麼?!關外的張大帥不也拉過杆子麼?!你們看看,眼下人家誰不混出個人模狗樣的?!大青山裡的張黑臉,不也要受編麼?!受編之後,能不給個營長、團長的乾乾?!願意幹的,跟我殺出去!不願乾的,我剛纔說了,通通散開吧!”
貢爺說完之後,跌坐在操作檯前的鐵轉椅上,像個筋疲力盡的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偌大的絞車房裡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片刻,這議論聲平息下去,胳膊受了傷的王東嶺率先吼道:
“老子幹!日他娘,(被禁止),咱們無路可走了,咱們都他媽的上山拉桿子去!”
“我也幹!”
“算我一個!”
“操他媽!這窯也沒法下了,幹他孃的!”
“上山!上山!反了他孃的民國!”
“對!都上山!誰不上,宰了他個狗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