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默克·里約中將已經六旬有餘,自少年時起在北疆軍中服役,參加過萊倫荒漠作戰和西大陸戰爭時期的跨冰海作戰等數場重大戰役,後來又被分配到新組建的海軍艦隊中,憑藉累積的武勳做到今天的位置,算得上是位稱職優秀的軍人。只是近年來年紀漸大,又常年呆在極寒之地,早年落下的舊疾日益嚴重,即便是在這天氣相對暖和的六月裡,慣常的咳嗽也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而在軍務上也越來越力不從心。
“紅髮伯爵艾瑞克,還是什麼都不肯說是嗎?”
似乎是受了風寒般的,上校級以上的軍務例會上,問起前一次俘虜的重要敵方首領,中將的聲音裡還帶着幾分沙啞。
“很抱歉,大人。諾曼人很是頑固,至今沒有吐露半個字。不過下官在截獲的物資中找到了諾曼的航海圖和軍力分佈圖,正在進一步覈實真實性。”
“如果一直沒有線索的話,就要根據規定押上軍總部去。”年邁的中將皺了皺眉,卻沒有太大怪罪的意思,“亞伯特上校,人是你抓來的,就多費點心吧。”
“是,大人!”坐在會議桌左側末尾的金髮年輕點頭應下,五官俊美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波動。
斜對面卻有人投來掃視的目光,停頓了片刻,便響起一陣哂笑:“德默克大人不必過於心急,亞伯特上校雖然年輕有爲,可畢竟經驗淺了點,多給他點時間自然會有結果的。”
第六艦隊指揮官安森哈爾·布朗維克少將,仔細算來還是安瑟斯與亞伯特的學長,早年便在冰海一帶駐防,奮鬥十幾年才做上現在位置,對於年紀輕輕便快速崛起的年輕後輩,總保持這一種莫名的敵意。亞伯特早年調任第二師團的時候,明裡暗裡沒有少受過他的刁難,最近升任上校之後,這股摻雜着嫉妒的敵意似乎又更加濃烈了幾分。
彷彿是平靜樂章中被插入不和諧的音符,亞伯特·法透納皺了皺眉,擡起眼來,望了一眼這個坐在會議桌右手邊上的中年男人,眼底流過一絲厭惡的情緒,正要說什麼,卻聽身側的安瑟斯輕笑了一聲,朗朗道來:“安森哈爾大人請放心,比起某些只會紙上談兵的人,亞伯特上校辦事還是很有實效的。”
這一次便連列席的參謀官們都白了臉色。
這話說的不輕不重,卻分明在影射上次會戰中參謀席華而不實作戰方案和第六艦隊的戰術失誤。
偏偏安瑟斯·亞格蘭的身份特殊,不管安森哈爾少將本人,還是參謀官帕爾斯·裴迪上校,即便心底萬分惱火,卻不能當面對這位年輕的皇子做任何反駁。
德默克·里約中將咳嗽了幾聲,打斷他們:“好了,此事就交給亞伯特上校,安森哈爾少將你不需要過問太多了。本官說過很多次,我軍作戰環境艱難,勝利來之不易,軍中將官要更要同仇敵愾,才能保護沿岸民衆的太平,不負皇帝陛下的委託!”
對於底下將官之間的矛盾,他並非不知情,只是年紀已大無力約束,加上軍中各派勢力交織難以貿然插手,便也只能不偏不倚,不了了之。
亞伯特心底一片瞭然,只淡淡哼了一聲,和安瑟斯交換了一個眼神,與在座的諸將一起點頭以示受教。
“還有一件事情。”待到座下恢復了平靜,德默克中將方纔開始繼續下面的話題,“最近幾天,各艦隊進一步加強守備區的警戒,加派探瞭,嚴防閒雜可疑人等進入!”
這一道命令來得有些突然,在座的軍官彼此交換着眼神。
“大人,發生什麼事了嗎?”
“已經接到克里斯多軍長的密函,皇帝陛下任命柯依達公主爲使節團團長前往貝倫根公國出席前任大公的葬禮,幾天後將會抵達威姆頓軍港出發,並從這裡出發前往貝倫根島。”
中將不動聲色掃過在座的軍官,只淡淡道了句。
從會議室裡出來已經是傍晚時分,站在走廊上遠遠望去,日頭已經沉沉墜入遠處的海平面,如血的暮色與蒼茫海面交織成大片瑰麗的紫紅,海風從遙遠的洋麪上吹來,帶着鹹腥而酷烈的氣息。“真是沒想到,你居然會比我先開口奚落他。”
安森哈爾·布朗維克少將和帕爾斯·裴迪上校是一道離開的,臨走時不忘給身後的金髮青年留下一記眼刀,而後者似乎是連鄙夷的感情都不屑給予,只冷冷哼了一記,和身旁的藍髮友人一起,一路走下臺階。
“因爲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不開口,亞伯特上校絕對有更惡毒的言辭讓他下不了臺。”
安瑟斯抄着手,一臉輕描淡寫。
他的金髮友人聞言,習慣性地勾起一抹冷諷笑意:“唔,沒想到我們的安瑟斯皇子是如此地體恤臣僚啊……”
“呵,不敢,最近我們的少將閣下氣焰可是越來越囂張了。”
“聽說德默克大人身體不好打算退役,估計他是以爲可以藉此機會穩坐師團長的位子了吧。”
“唔,這可不是件好事。”年輕的皇子皺了皺眉,“我可不想有個在作戰時很有可能背後捅你一刀的上司。”
“呵,說起來,自從被調到這裡,我已經被他整了不知道多少次。”亞伯特冷笑了一聲,“能夠活到現在還真是不容易。”
安瑟斯心底瞭然,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彼此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亞伯特剛調到這裡的時候,不過只是個上尉,身爲艦隊指揮官的少將要對一個低階軍官做些什麼,可以用的方法實在是太多了。
兩個人下了樓一路沿着官道返回自己的軍營,暮色漸次深濃,遠處的軍港裡的船艦層層疊疊,宛如山巒。
“營房和艦隊的守備這就翻了一倍,德默克大人還真是謹慎。”安瑟斯遠遠眺望層次錯落的火把,不由莞爾。
“那是自然。”亞伯特只輕笑了聲,“你那位姑姑是什麼人物,萬一出了事情,他怎麼擔待得起?”
“唔,說的也是。”安瑟斯低頭想了想,只淡淡的彎了下嘴角。
說起來,自從軍校畢業,便已有兩三年之久沒有見過姑姑了呢,不知如今一切可好?
他擡起頭望着天邊的遠嵐,心底竟有幾分難以掩飾的雀躍。
亞伯特隔着幾步路回首看過來,那幾分愉悅落在眼底,不同於尋常的隱忍自制,倒像是毫無戒備自心底的流露,只覺淡淡的訝異。
那位傳說中的柯依達公主,亞伯特·法透納至今無緣得見,但聽已聽得太多,血戮冰族,威懾塔倫,馬踏古格,手段狠辣,所向披靡,用無數的鮮血澆築起自己無可比擬的武勳,以及亞格蘭帝國萬里疆土百世基業。
傳說她用兵獨到,手段酷烈,爲人乖戾冷漠,“修羅姬”的名號傳遍整個大陸,只是每每聽安瑟斯提及,卻彷彿又是另外一個人,美麗而清冷的女子,唯獨看他的時候眼底會有淡淡的暖意,生命中幾乎等同於母親的女子。
母親麼?
幼年時候的記憶零星瑣碎,拼拼湊湊只有一個女人模糊的影子,終日醉酒然後咒罵着他的女人。
他猝然睜開眼睛來,夜幕已經降臨,海面風平浪靜,一個人躺在軍艦的甲板上,擡頭便是滿天璀璨的繁星。
亞伯特·法透納對於親情的認知淡泊,潛意識裡對於血緣這一概念並無深刻的理解,甚至有着一兩絲的厭惡,但是很奇怪的,看到安瑟斯在那一時流露出來的歡欣時,心底竟是莫名地泛起一兩絲複雜的情緒。
像是隱約對那位以女子之身手握帝國軍權的公主的好奇,又似乎是一點點的羨慕與嫉妒。
雖然身份迥異,但亞伯特與安瑟斯兩人,童年經歷大抵類似,尚在襁褓之中便失去了生母的護佑,由他人撫養長大,但顯然安瑟斯要幸運的許多。
想到這裡他才驀地驚醒,詫異於自己剛纔的想法,自嘲似地勾了勾嘴角。
所謂的血緣與親情,於他而言不過虛無縹緲的東西,他何嘗又去期待過什麼了?
年輕的上校再度闔上眼睛,夜空靜謐,銀色的月光灑落他的眼角,有細細的風拂過鼻端,彷彿是感受到了什麼,他睜開眼睛來,一襲黑衣的女子無聲無息地從半空落下,立在艦艇的船舷上,衣角在空氣的流動中翩然揚起。
“每次都是這麼悄無聲息的,你還真不怕我錯手把你當刺客殺了。”他沒有動,只淡淡看着月下女子素淨的容顏。
“我勸你不要在一個專業暗殺人士的面前說這種話,亞伯特上校。”
女子冷冷笑了一下,低頭看下來,容顏清麗冷峻,滿頭青絲用髮帶束起,顯得幹練颯爽,音色更是清澈硬冷,在這冰海靜謐的夜裡,不帶一絲起伏。
亞伯特輕笑了一聲,坐起來屈起膝,靠在桅杆上,姿勢閒適,但甚是優雅。
“你總不至於殺了我,奧利維婭。”他略略仰頭,甚是不以爲意,“那樣的話,只怕不好向你的僱主交代。”
女子皺了皺眉,素淨的容顏波瀾不驚:“不得不接下這個任務算我倒黴,可是亞伯特大人,你就不能努力努力離開這個天寒地凍的鬼地方,這樣我就不用再陰魂不散地跟着你了。”
“我可沒有要求你跟在我的身邊。”亞伯特輕笑出聲,“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就是誰這樣關心我一個無名小卒的性命,不惜出動這樣的頂級的暗衛?”
黑衣女子聞言,嘴角微微僵了僵,臉上浮現出一絲戒備的神情來:“收起你的旁敲側擊來,我早就說過,不會告訴你。”
“爲什麼?”
“不爲什麼。”她只輕飄飄地道,“職業道德。”
暗衛與死士是同一種人,不該說的,即便是死,也不會吐露半分。
彷彿是意料之中,亞伯特只淡淡地抿了抿脣線:“那麼,換個問題,我到底是誰,值得這樣費勁周章?”
“不知道。”這一次她只輕輕說了三個字,想了想復又回過頭來,望着他,靜靜的補充了下,“是真的不知道。”
他們只需要執行任務,而不需要知道緣由。
即便當年她奉命徹查他的身世背景,林格也從未對她透露過半分因由。
亞伯特沉默了許久,驀地勾了勾脣角:“那真是難爲你了呀,奧利維婭。”
眼前這名女子,幾乎與他同一時間踏上這片寒冷的土地,在萬頃波濤之中出生入死,不止一次在生死關頭出手相助,然而對於她,他除了名字之外一無所知,更有甚者,如果不是三年前一場意外,他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邊潛伏了這樣一支神秘的隊伍。
開始的時候他以爲是安瑟斯的安排,但是試探下來卻發現他一無所知,身爲皇子的安瑟斯身邊自有一股暗衛勢力,但兩者並不是同一撥人。
眼前這名女子與她的部下,儘管擁有高超的暗殺技巧,但暫時不會成爲他的敵人。
以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所能確定的便也只有這一點了。
亞伯特站起身來,負手遠眺遼遠的彼方,夜色下黑色的海面波光涌動,月光碎裂一地。
“奧利維婭。”驀地,他開口道,“可以幫我查一下嗎?”
黑衣素顏的女子側眸看他的剪影,砂色的眼睛水波不興,然後緩緩的移開。
“我想我沒有這個義務。”
亞伯特聞言,卻是沒有強求,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削薄的脣線微微勾了勾。
“那算了。”他將手插在軍裝的褲帶裡,一步步走向船舷,縱身躍起,穩穩落在堤岸上,然後頭也不回走遠。
奧利維婭立在在船上遠遠看他的背影,那一頭奢華的金髮在夜幕甚是惹眼,女子砂色的瞳微微黯了一黯,轉身輕盈輕盈躍起,旋即便消失在黑藍色的夜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