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遇難的大公妃凱瑟琳·貝倫根的靈柩被停在王宮的側殿,不日便將正式落葬,去陪伴她剛剛去世不久的丈夫。
據當時目擊的侍女陳述,大公妃的死狀慘烈,幾乎是被一刀貫穿了胸膛,鮮血直從裡面的胸衣滲出來,浸透了整個裙裾。
而當晚被母親保護着躲過一劫的貝倫根年幼的新領主,威廉·貝倫根大公,因爲受驚過度而一度暈厥,至今仍在自己的寢宮裡休息,未曾露面。
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柯依達與衆使節們在見過死者的儀容之後,按照慣例以默哀的形式表達對逝者的哀悼。
之後便移至王宮的正殿繼續剛纔爭論的焦點。
當晚目擊的侍女和衝進寢殿的侍衛通通被作爲人證帶到貝倫根臣僚以及各國使節的面前,戈恩·拉德克里夫宰相作爲貝倫根目前地位最高的官員親自審理此案,而對於亞格蘭來說,證人的證詞顯然十分不利。
“我們衝進去的時候,大公妃已經被洞穿了胸膛,刺客一身黑衣,蒙着面看不到面貌,見有人闖了進來大概有點慌神,馬上便從窗戶裡跳了出去,幾個兄弟追了一陣,沒有追到,但是回來現場的時候發現了那枚指環,大概便是刺客落下來的。”
所有的證詞千篇一律,聽多了便再沒有創意可言。
“事情的經過大致已經清楚了,公主殿下有什麼話要說嗎?”
戈恩·拉德里科夫只淡淡地道了句,眼底的神采卻頗有深意。
柯依達卻是輕笑了一聲:“毫無建樹可言的證詞,宰相閣下,僅憑一枚指環你便認定是我亞格蘭貴族所爲?”
“這可不是普通的指環,公主,除了亞格蘭國中身份高貴地位舉足輕重的人,不可能有這樣一枚的指環!”
“連閣下都知道事情,亞格蘭如果蓄意行刺,還會給你留下這樣明顯的破綻的嗎?”柯依達冷笑,“宰相閣下,我若想要殺你,只要派出神鷹軍中最精幹的暗諜,便可以讓你無聲無息的死去,絕不會留下一絲痕跡!”
“殿下,請您慎言!”戈恩擡高了聲線,“你的發言可是會讓各位使節認爲您是出言威脅!”
他停下來,目光環視一週,果不其然,兩邊貝倫根的臣僚和各國的使節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隨後便有了附和之聲。
柯依達看在眼裡,未動聲色。
只淡淡看了一眼戈恩:“宰相閣下,有些話我想單獨跟您談談,可以嗎?”
在這樣的場合提出這樣的要求,未免顯得不合常理。
戈恩顯然沒有料到,愣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亞伯特大人,德瑞克·舒萊特中校那裡有人來了!”
海面上颳了一夜的風到了早上終於漸次小了下來,淡白的雲層遮蔽了整個天空,看不到一絲明亮的陽光,亞伯特·法透納站在甲板之上,聽到身後副官稟報時,視線所及之處,早有一頁扁舟疾馳而來,在靠近旗艦的地方停下,便有步履輕便的通訊兵一路小跑着來到跟前一個立定,敬禮。
“如何?”年輕上校冷冷看着面前的士兵,德瑞克·舒萊特的驅逐艦第一分隊如今正在貝倫根的斯里奧海港停泊,擔負着護衛使節團水路安全的重任,此時匆忙地派出通訊兵來,顯然不會什麼樂觀的事情。
“根據我們的探瞭,斯里奧海港沿岸有艦隊調動的跡象,並且沿途的沙文公路也似乎有大規模的人馬集聚,德瑞克中校擔心,貝倫根將有不善的舉動。”
“傳令德瑞克中校,繼續盯緊前方動向,如有萬一務必保證公主殿下的安全!”
“是,大人!”
通訊兵敬了個禮,便匆匆離去。
“大人,不用增援嗎?”
“如果貿然突入貝倫根領海,反而會給對方落下口實,給了他們名正言順反擊的理由。”年輕人異色的雙瞳靜靜注視旌幡蔽空的海面,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在這陰冷暗淡的畫面中顯得甚是奢華,“更何況,各國護衛艦均集結於此,要像順利突破領海,也沒那麼容易。”
亞伯特說到這裡,不經意地皺了下眉。
事態果然已經到了如此嚴峻的地步。
“一旦事態有變,第五艦隊必須取得海上的控制權。”
腦海中浮現出女子冷淡肅殺的面容,心底一陣凜然。
“戈恩閣下,凱瑟琳大公妃其實是您派人授意刺殺的吧?”
儘管已經偏殿裡只剩下了兩個人,但柯依達這樣說的時候,戈恩·拉德克里夫端着茶水的手還是微微顫抖了一下。
“公主殿下,你這個玩笑開得太拙劣了。”
片刻,他冷笑,神色未變。
柯依達只淡淡地勾了勾嘴角:“聽說凱瑟琳大公妃是先代大公政見的追隨者,與閣下經常意見相左,大公妃遇刺身亡,正好替閣下除去了阻礙,威廉殿下年幼,閣下身爲內閣宰相正好可以大權獨攬。刺客的目的根本不是威廉殿下,大公妃也不是因爲保護兒子而死,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有人蓄意製造的假象,既可以不露痕跡地除掉政敵,又可以名正言順向帝國發難,這纔是你的目的,我說的對嗎,戈恩閣下?”
“真是信口開河,公主殿下。”戈恩的笑意亦濃,“毫無憑據你就這樣血口噴人,不怕外面貝倫根的臣僚和各國使節們笑話嗎?”
“我只是說出我的推斷。”柯依達面容清冷,擡起眼瞼來望向門的方向,“至於各國的使節,想必這些日子,閣下已經與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吧?”
不然,外交官們不會如此有共識地保持沉默。
戈恩放下茶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隔了很久方纔笑起來:“殿下,您真是太敏感了。”
“我權當這是一種恭維。”柯依達淡笑,“閣下,既然我們彼此已經心知肚明,不如攤開來講,閣下,或者說,是貝倫根,究竟想要作什麼?”
話到末句,她斂了笑意,目光銳利,直直刺入對方的眼底。
“刺殺本國的攝政大公妃,栽贓嫁禍給亞格蘭,然後以此爲理由意圖向我等發難,甚至刀槍相見,你到底想要作什麼?!”
她的言辭犀利,戈恩聽着,卻是微微笑了起來,攤開手掌:“殿下,你如此敏銳,難道還猜不出來嗎?”
“閣下,亞格蘭自與貝倫根建交以來可從沒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
“沒錯,可是公主殿下,依附他人生存,事事仰人鼻息可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戈恩站起來,負手背過身去,“貝倫根地處島國,資源匱乏,國力薄弱,可是地勢險要,長久以來都受制於人。亞格蘭在短短几年之間踏平塔倫和古格,版圖已是整個大陸的十之八九,只要貴國的皇帝陛下願意,將剩下的邊境諸國納入囊中只是時間問題。更何況貝倫根的位置險要,總有一天會成爲貴國的獵物!與其小心翼翼求得生存,倒不如乘着還有實力進行自保!”
“你正是以這樣的理由說服了各國使節?”柯依達聽他道來,挑了挑眉,“可是閣下,如果自身沒有足夠的實力,就算是反抗也無濟於事,這樣的道理您不會不懂!”
“大名鼎鼎的柯依達公主在我們的手中,就算是波倫薩皇帝陛下也要顧忌幾分吧?”
“你想利用我跟皇帝陛下談條件?”柯依達失笑,“可惜他最討厭的,便是受人威脅。”
戈恩卻是回過了頭,嘴角有玩味的笑意:“那我們試試看看吧。”
“很遺憾,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這女子站起來,轉身便要出門。
“殿下。”身後卻傳來冰冷的聲音,“我佩服你的膽識,但是你萬萬不該孤身一身來到這裡。”
柯依達的腳步一滯,對方的餘音未落,數十道寒光破空而來,瞬息已經逼近她的背脊,幾乎是同時她縱身一躍,風裡的匕首便擦着散落的髮絲掠過釘在厚重的門上。
柯依達穩穩落地,她擡起眼來,周遭已然多出十幾個矯健的黑色身影,戴着面罩只露出眼睛,刀劍的寒光耀華人的眼睛,空氣裡頓時彌滿了殺意。
她笑起來:“這就是你的底牌?”
“我很意外你會要求單獨與我談判,不過既然這樣我便不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戈恩似是胸有成竹,“殿下,我無意傷害您,只不過需要再談判桌上增加一些籌碼罷了。”
柯依達只淡淡地看他,良久,方纔擡了擡脣角。
“宰相閣下,如您所見,我柯依達自西大陸戰爭結束起已有二十年未動刀兵,但是,你是不是就此以爲,”她淡淡道,話鋒卻是一轉,平添幾分狠辣,“我已經忘記怎樣殺人了!”
說話之間,這女子袖中閃過一絲兵刃的寒光,束髮的絲帶悄然滑落,滿頭青絲揚起的時候,有鮮血如落英般絢麗噴灑了一地。
“大人,德瑞克中校傳來的消息,貝倫根的海軍藉口追捕逃兵與我軍的巡邏艇起了衝突,對方蓄意擴大事態,雙方艦隊已經交火,貝倫根的陸地部隊也已經封鎖了沙文公路各個要害路口!”
副官海默·奎恩中校從傳訊的鷹隼趾間取下傳訊的紙條交到年輕的指揮官手中,停在臂膀上兇禽撲騰着翅膀衝向雲霄,一記嘹亮的鷹鳴消失在天穹的盡頭。
亞伯特·法透納皺了皺眉,擡頭看看陰霾暗淡的天空和灰藍色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傳令全軍,貝倫根蓄意挑釁,心懷不軌,爲了保護我國使節的安全,全艦隊進入戰鬥狀態,戰列艦分隊爲左右兩翼,主力艦隊居中,巡航艦隊殿後,即刻向斯里奧海港突入!”
“是!”海默·奎恩副官本能地答應一聲,又是一頓,“可是大人,現在各國艦隊都在這裡,萬一……”
“斯里奧海港也有各國艦隊的駐紮,可是他們選擇了默認和旁觀,也許還有乘火打劫。”亞伯特的聲音冰冷,掃視了一眼遠方各色的旌幡,“這裡交給你,準備好精良的水手和艦艇我要帶走。”
“大人?”海默愣了一愣,而身邊比他年輕許多的指揮官已經轉身走下了甲板,過肩的金髮一時晃花了他的眼睛。
在大殿上等候的貝倫根臣僚和各國使節已經開始等得不耐煩,除了竊竊私語之外,頻頻不斷望向偏殿的方向。
林格·弗洛亞立在一側,與赫爾嘉交換了一下眼神,一手已經摸索着按住藏在袖中的短劍,而另一側的法貝倫已經不知何時離開了大殿。
金戈撞擊的聲音在剎那之間爆發出來,所有的人都是一驚,分清聲音傳來的方向之後立刻反應了過來,條件反射地向外衝去。
正殿通往偏殿迴廊已然一片狼藉,貝倫根的宮廷護衛狼狽的倒了一地,倖存的幾人手中持劍,腳步卻是一步步往後挪。
衆人驚駭之間,擡頭便見立於血泊之中的女子,一身黑色的軍裝已然站上點滴的血污,滿頭的青絲如瀑散落,在迴廊的風裡輕輕拂動,容色傲然如同霜雪,明明置身殺戮之地,卻是一派的出塵脫俗,唯獨眼底流露肅然的殺意,叫人不寒而慄。
她手中的短劍正逼住戈恩·拉德克里夫的喉嚨,曾經出身軍旅並擁有驕人武勳的貝倫根宰相似乎並沒有想到自己的性命會被人如此輕易的握在掌心,彷彿是受到了奇恥大辱一般流露出憎恨憤怒的表情,使得臉色頗爲僵硬。
“宰相大人!”貝倫根的臣僚和其他使節們終於過度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發出了憤怒的呼聲,“柯依達公主殿下,你當衆挾持宰相閣下,是要以武力脅迫我等嗎?”
柯依達卻是冷冷一笑:“刀兵相見並非我的本意,不過諸位能否給我一個解釋,在偏殿之中埋伏暗衛刺殺本官,難道這就是貝倫根的待客之道?”
她的聲音不高,僅淡淡挑了下眉峰,周遭便是倒吸了口冷氣。
隨行的林格等人早就亮出了兵刃護在她的身旁,一時間劍拔弩張,殺氣四溢。
人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後,身着黑衣的衛士錯落地倒在來時的路上,鮮血浸透了光潔的地板。
“一派胡言!”戈恩·拉德克里夫終於從牙縫裡擠出憤怒的言辭來,“明明是你先動了殺意,本官爲了自保纔不得不動用侍衛!”
“在貝倫根王宮重重包圍之中動手?”柯依達失笑,“任誰都不會犯這種錯誤。”
“可是公主殿下確實是在挾持宰相!”
臣僚之中不知是誰低聲道了一句,引來起起落落的符合聲,只換得柯依達一聲冷笑。
“貝倫根既然對敝國動了殺意,我若不出此下策,怎麼走得出這裡?”
“公主持劍傷人,雙方各執一詞,是是非非又怎麼說的清楚?”
馬上便有人反駁,柯依達舉目看時,認得是維嘉那國的使者,心底微哂,臉上卻是未動聲色:“宰相閣下似乎對我等有所偏見,我倒是希望貝倫根的諸位中能有個明白人來查明真相。”
她這樣說的時候,周遭倒是安靜了下來,貝倫根的臣僚們相互看了許久,竟是良久未能出聲,直到不遠處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那麼,就讓老朽來辨明是非如何?”
似是湖中投落一顆石子,衆人下意識讓出一條道,循聲望去,便見一名老者緩緩近前,身後則是消失了許久的亞格蘭外務卿法貝倫·雷諾閣下。
柯依達眯起眼睛,似是想到了什麼。
法貝倫如她所料般地點了點頭:“戈恩宰相與公主殿下相持不下,因此下官冒昧請了貝倫根前任宰相拜藍公爵出來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