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一行離開威姆頓軍港之後,便沿着威爾遜公路一路向東南方向進發,然後沿着墨河沿岸一路東進,一路之上快馬加鞭,沒有再做任何耽擱。
身邊的人大抵能夠猜出其中的緣由,貝倫根的變故不是偶然,而威姆頓軍港的意外則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這一切,如果安瑟斯的猜測屬實,那麼不僅意味着二十年前古格王國的殘餘勢力死灰復燃,更有甚者,帝國高層的貴族中亦有可能參與其中,這也正是柯依達急着在返程途中召見兩大軍區軍長的原因。
多維克市位於墨河中游,地處西北、西南兩大軍區的交界地帶,一路行來,由於已經深入大陸腹地,氣溫已經比西北沿海要溫暖許多,隨着盛夏到來,草木日漸蔥鬱,太陽也甚是明媚。
“公主殿下,翻過前面的山,便是離多維克市了,克里斯多羅維爾軍長和海因希裡索羅軍長都已經在那裡恭候了。”
“還有多遠的路程?”
“兩天,如果從山谷抄出的話……”赫爾嘉話說到一般,卻似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就此打住,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臉上的表情略微僵硬。
柯依達看她的神情,擡起頭來望向前方的山巒:“前面到哪裡了?”
赫爾嘉沉默了很久:“古奇山脈,柯利亞迴廊。”
一時間彷彿是想起了前塵往事一般,所有的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此時太陽已經漸次西沉,通天燦爛瑰麗的晚霞,給天地間的萬物鍍上一層斑斕的血色光芒。
柯依達仰起頭來,望着前方起伏的山巒,與空中奼紫嫣紅的流嵐,眼底流過幾絲的迷離。
“公主?”
她的沉默太長,近乎讓人窒息,直到赫爾嘉忍不住地出聲,方纔緩緩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收斂了神色,只淡淡道了一句:“那裡有我帝都軍將士安眠的英靈,還是繞行吧。”
話雖如此,行至山口的時候,柯依達還是勒住了馬繮,翻身下馬,彷彿是意識到了什麼,身後的一行人也紛紛收起兵器,準備下馬緩行。
柯依達卻是回過頭來:“在這裡等候就是了,不必跟着。”
“殿下!”
林格蹙起眉來,張口便要反對,望着暮色之下女子寡淡的容顏,卻是隱隱一悸,法貝倫掃了他一眼:“公主殿下,就算是要悼念故人,也還是帶點護衛的好,不然,林格副統領會很爲難的。”
柯依達聽他如此說來,卻似乎沒有什麼改變主意的意思,只淡淡垂下眼瞼:“有赫爾嘉跟着便可以了。”
時隔二十年再次踏進山谷,正是草木蔥蘢、生機勃勃的夏季,昔日染血的山林已經重新披上蔥綠的外衣,夕陽如血的餘暉之下,半壁江山瑰麗如同油畫。
站在半山之上俯身往下看去,當年的血腥殺戮,記憶猶新,而喋血山巒的戰士已經化作白骨。
赫爾嘉跟着柯依達的身後,心知她是想起了當年慘烈的過往,略有擔憂地看着她,柯依達卻只是沉默了很久,素淨的容顏浸沒在斑斕的餘暉裡,顯得平和,沒有大悲,亦無大痛,只擡起蒼色的眸子看遍山河,隱約有蒼涼愴然的氣息。
過了很久方纔嘆息了一聲,取出隨身的皮囊,拔掉封口的活塞,內裡的清茶便被輕輕灑在黑色的土地上。
“公主……”赫爾嘉只微微嘆息了一聲。
“不必擔心,只是既然來了,便想過來看看而已。”柯依達卻是淡淡勾了下脣角,沒有回頭,“一晃已經二十年,這山谷之中,便是草木也與當年大有不同了。”
“現在這個時候,正是樹木生長的季節,自然會蔥鬱許多。”
“當年這片大地,是鮮血浸透了的呀。”柯依達只淡淡道了一句。
當屍體被黃土掩埋,鮮血被塵沙覆蓋,吸食土地中血肉,草木纔會變得益發茂盛。
赫爾嘉隱約曉得她的言外之意,只沉默了很久:“公主,回去吧,久了林格大人他們會擔心的。”
彼時暮色已經漸次深濃,天邊最後一抹雲霞被藏藍色的夜色吞沒,淡白的天光靜靜鋪灑下來,柯依達只點了點頭,便抽身向山下走去。
空氣裡卻有肅殺的氣息襲來,柯依達只走了幾步便頓住了腳步,猝然轉身之間已有一枚羽箭擦着肩頭呼嘯而過,冰冷的寒意滲入肌骨。
“刺客!”
赫爾嘉駭然變色,一聲驚呼尚未落下,已有黑衣蒙面的死士齊刷刷躍出,明晃晃的刀劍閃着寒光撲面而來。
“赫爾嘉!”
“是!”
柯依達只寒着臉低喝了一聲,跟隨多年的副官早已明瞭的她的意思,佩劍出鞘擋過迎面壓下的刀刃,一手已經取下腰間的煙幕彈來,深藍色的夜幕裡綻放出一朵白色的青煙。
那是神鷹軍用來傳信的工具,用來調集附近的暗衛,不出意外的話,守在山谷之外的林格將在第一時間衝進來。
然而,在此之前,即便只有兩個人,憑藉自己和赫爾嘉的伸手,抵擋這些亡命之徒綽綽有餘。
柯依達這樣想時,已是手起劍落,周遭的黑影血肉橫飛。
不多時便聽得到耳邊響起轟鳴的馬蹄,從山谷入口的方向傳來,由遠及近,宛如雷鳴。
“公主,林格大人他們進來了!”
“動作太慢!”
赫爾嘉長出了一口氣,柯依達只是淡淡道了句,擋開爲首黑衣人的斜刺裡殺出的一劍,復又一劍,在對方的肩頭劃出一道猙獰的傷口。
這是個有着高大身形和詭異伸手的男人,僅有一雙犀利的眼睛露在外面,看不到面部的容貌,只見得他負痛般的捂住傷口,死死盯了她許久,柯依達讀出他眼底狠辣的味道,警惕的握緊了劍柄,等待他的下一擊。
然而出乎意料,這男人卻是退後了幾步,做了個手勢,手下的死士似乎得到了某種信號一般,不再戀戰,並肩成環形連退了幾步。
赫爾嘉看的疑惑,與柯依達交換了一下眼神,空氣裡卻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在悄無聲息的蔓延,那是,硫磺的味道。
“公主,是炸藥!”
幾乎是同時意識到這一點,赫爾嘉駭然變了臉色,即便是柯依達也再也無法維繫淡漠的表情。
眼前的刺客,是真正意義上的死士。
不成功,便引爆早已埋伏好的炸藥,玉石俱焚。
空氣裡似乎已有火花蔓延的輕微響動,她低着頭尋找導火索的所在,循聲便見兩三點火星在暗夜裡穿梭,在草叢之間散着草木灼燒的味道,宛如詭異豔麗的毒蛇信子。
“閃開,赫爾嘉!”
柯依達已經來不及出手阻止,只來得及本能地喊出一聲,身體先於思維做出放映,臥倒在草叢之間。
而引線上的火花則如閃電一般的急速穿行,赫爾嘉蒼白着臉色,正要絕望地閉上眼睛,耳畔卻聽得戰馬長長地嘶鳴,一團奢華金髮躍入黑暗的視線,擋住了蓄勢待發的火焰。
那是……
她方纔反應過來,已經聽得身側女子近乎撕裂般的悲鳴:
“不——”
世界,在瞬間崩塌。
林格帶着人衝進山谷的時候,山谷中仍然殘留着濃重硝石味道,廝殺尚在繼續,嗆人的煙霧混着血腥味刺激着人的感官。
“公主殿下!”神鷹軍的副軍長喘着氣趕到面前的時候,這萬馬軍中取敵人首級面不改色的男人竟也流露出驚魂未定的神色,“下官失職了!”
而柯依達只是仗劍而立,似乎並未聽聞,只淡淡看着遠處刺殺失敗負隅頑抗的死士們,然後幽幽轉到與之交戰的金髮青年身上,聲線低沉:“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大意了。”
“殿下?”
法貝倫打量眼前的狼藉,而赫爾嘉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刺客在谷中佈下炸藥,險些便要玉石俱焚,是亞伯特上校及時出手切斷了引線。”
林格砂色的眼睛略暗了一暗,沒有說話。
柯依達卻已經回過頭來,容顏清冷:“林格。”
“是,殿下?”
“那些亡命之徒,格殺勿論!”
暗夜裡她的聲線低緩,卻有冰冷的殺氣溢出,林格微微聳了下肩頭:“是!”
所有的跡象表明,柯依達公主動怒了。
這一場殺戮一直持續到凌晨,50名黑衣死士橫屍山林,鮮血浸透黑色的大地,在黎明的晨曦之下,宛如血腥而殘忍的油畫,滿目的血色讓人想起二十年前慘絕人寰的戰鬥。
柯依達沒有耐性繼續留下來處理善後,便讓林格派人,向不遠處柯利亞郡的郡督送了信,讓他派人收拾殘局。
聽聞帝國的公主在自己的地盤上遇刺並且險些不幸身亡的消息,當地的郡督當即被嚇出一身冷汗,急急忙忙地帶着人過來,留下專門的地方軍隊處理善後,然後慌慌張張畢恭畢敬地將一行人迎入城中,暫作休息。
而這似乎並不能就此打消柯依達的怒氣。
一路上她隱忍未發,到了城中坐定,便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了出來,柯利亞郡大小官員因爲治安管理不善被她兜頭蓋臉一頓訓斥,上上下下膽戰心驚。
比照平日裡她喜怒不驚的性子,也是在算是少有。
隨行的重臣當中,雖然柯依達並未加以苛責,但林格自認爲身負守衛重責卻出了這樣的紕漏,自然變陷入沉默,而面對柯依達明顯的遷怒,法貝倫也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不過話說回來,在自己管轄地界內暗流四現而無法控制,這些官員們也說不上完全的無辜。
“亞伯特上校,解釋一下你出現在那裡的緣由。”
“下官在意外中,截獲了這個。”
而等到郡內的官員終於能夠退下,柯依達方纔將視線轉向海軍年輕的上校,而後者在見識過她的雷霆大怒之後,只是神色淡然的從軍裝裡襯的口袋裡取出了一卷信箋遞了過去。
柯依達接過來只掃了一眼,便交給了林格等人傳閱。
“確定是安森哈爾少將所爲?”
“是,但是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夠將他逮捕。”
“不必管這麼多了,告訴安瑟斯,直接找個罪名拿下,然後送到軍法處去審問!”
連最基本的程序都被省掉,倒是乾淨利落。
亞伯特僅略微怔了一下,然後低頭領命。
柯依達只沉默着看了他許久,然後將目光緩緩移開:“林格,其餘的事情交給你,儘快給我個結果。”
一場混亂終於告一段落。
等到衆人散去,柯依達回到早已準備好的客房,接過赫爾嘉遞過來的安神茶湯。
“折騰了一個晚上,公主還是早些休息吧,明天北疆和西防兩軍兩位軍長便會趕過來,到時候又得打起精神來。”
柯依達沒有說話,緩緩將茶湯飲盡,坐在寬大的牀上,背靠着牀榻,輕輕揉着太陽穴,眼底已有輕微的倦意。
“赫爾嘉,這事你怎麼看。”
“從那些死士的身上找到了當年古格隱秘機動隊的印記,而從他們的手段來看也符合我們的猜測,至於其他的林格大人還在徹查之中。”赫爾嘉緩緩道來,驀地頓了一頓,“只是,對方看來顯然早有預謀,也似乎知道柯利亞迴廊對於公主殿下有着重要的意義……”
“當年柯利亞迴廊一戰驚心動魄,只要稍加打聽不難猜得到。”柯依達卻是淡淡地,“畢竟當年,我們是患難與共的搭檔。”
最後一句她說得極輕,赫爾嘉聽着,似有淡淡的愴然。
“公主……”
“當然也不排除亞格蘭有人圖謀不軌的可能。”柯依達卻是話鋒一轉,眼底流過幾絲狠辣。
赫爾嘉明白她的怒氣從何而來,竟然從她爲數不多的軟肋下手,怎麼不叫她懊惱!
“林格大人定會徹查此事,公主殿下就不要過於動怒了。”她只得緩言相勸,“雖說現在天氣轉暖,也要當心傷了肺腑,勾起舊病來。”
“我怎麼能不動怒?”柯依達卻是反問,“因爲我的大意,差一點便讓我的兒子……”
和他父親一樣,死在同一個地方。
她說到一半,驀地打住,怔怔地出神許久,方纔像是虛脫一般的嘆了口氣。
赫爾嘉看她的眼底,竟是一片哀色。
“你或許想不到,赫爾嘉。”柯依達倚着牀榻,闔着眼睛,聲音疲憊,“我到現在想起都會控制不住地想要發抖。”
天地即將崩裂的瞬間,金髮的青年斜刺裡闖入,阻止不能的絕望無邊蔓延,而之後渾身浴血的樣子,讓她一度以爲故人宛在。
“公主。”赫爾嘉低低喚了一聲,蹲下身去,伸手覆在她輕微顫抖的手上,“已經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