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七月,波倫薩皇帝頒下諭旨,授予西防軍軍長亞伯特法透納銀勳軍綬,並令其承襲早已斷絕的阿奎利亞斯一脈。
在亞伯特接下諭旨,擇日返回帝都的同時,涉嫌索羅一族謀逆一案的各色人等已然審理完畢,索羅家被褫奪公爵絕位,全族盡滅,追隨者賜死、流放達數百人。
唯獨那位僅存的茱莉婭索羅公爵小姐,監察廳一時還不敢自行決斷。
“聽說姑姑當日曾經答應,留那個孩子一條生路?”
安瑟斯這樣問的時候,柯依達正捧着一杯新沏的雲頂,微微出神了一下,並沒有否認:“是這樣沒錯,不過當時海因希裡的副官又出手暗算於我,形同於毀諾,所以我所承諾的也可以不算數。”
“姑姑這樣說,是不打算網開一面了?”
“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柯依達嘆息一聲,擡眼看了看他:“怎麼,你很在意那個小丫頭?”
安瑟斯沉默了一下,想起先前巡視監察廳的時候,那女孩趴在牢房門上倔強而憎恨的眼神,心中一緊,卻又嘆道:“稚子無辜。”
“這世上,無辜的人又何止她一個?”
柯依達垂下眼,安瑟斯看着她寡淡的表情,自知無可反駁。
他輕輕嘆了一聲,眼底略去不着痕跡的憾意。
柯依達卻是擡頭久久地看他:“安瑟斯,你很想救她?”
她的目光犀利,洞若觀火,帝國年輕的儲君目光微閃,沉吟一下方纔開口:“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畢竟是帝國的功臣,雖然他罪有應得,死有餘辜,可終究……茱莉婭對此事一無所知……留下索羅一脈,也算是對海因希裡公爵半生征戰的交代。”
柯依達半晌未語,良久只緩緩道:“你可知道,今日你的一念之仁,換來的也許不是對方的感恩戴德,很有可能會是□□與利劍?”
安瑟斯沉默了一陣,目光卻變得坦蕩起來:“我現在的儲位,還有我將要坐上的御座,都不是安穩太平的位置,今後,不知還會遇到怎樣的危機險境,又何懼這一個小姑娘呢?”
他的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量,柯依達看了他許久,眸中的淡漠染上幾分感慨與欣慰。
“安瑟斯。”她道,“你長大了。”
她一手教養長大的孩子,終於成長爲帝國年輕的儲君,心懷善念,卻又無所畏懼,赤誠而坦蕩。
“姑姑……”
“也罷,畢竟我也是答應過海因希裡的。”她嘆息一聲,算是點了頭,“就將她沒入宮中爲奴,就在我這裡做些粗活,放在我眼皮底下看幾年,也不至於出什麼亂子……你父皇那裡,你自己去說。”
安瑟斯鬆了口氣:“是,姑姑。”
柯依達深深看他一眼:“往後這天下都是你的,你打定了主意,不要後悔就好。”
安瑟斯告辭之後,柯依達看着他的背影,禁不住長長嘆息:“看來我真是老了。”
“公主何出此言呢?”
赫爾嘉上來換下已經涼了的茶水,柯依達看她一眼,自嘲地笑聲:“換做二十多年前,我絕無可能留下這後患。”
她悵悵然,深吸了口氣。
也罷,這萬世基業,千里疆域,終究還是要交到那些年輕人的手裡。
8月中旬,西防軍軍長亞伯特·法透納上將返回帝都,而在這此後不久,他將成爲亞伯特·阿奎利亞斯伯爵。
受爵儀式的前夜,他前往慰靈地祭拜已故的柯揚·阿奎利亞斯公爵,之後,柯依達帶着他來到阿奎利亞斯的舊宅。
阿奎利亞斯家的私邸在二十多年前柯揚陣亡,柯依達重歸皇族之後,便遣散了僕從,成爲一座空宅,僅僅只留下一名老管家,定期打掃和祭祀。而今再度開啓它的大門,柯依達只着夜幕裡緩緩開啓的厚重銅門,只覺得呼吸凝滯,那些在遙遠的時空裡塵封的記憶又一次開始翻騰起來。
“這阿奎利亞斯家的祖宅,已經空置了二十多年,我自己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它還能夠迎來新的家主。”
她帶着亞伯特走進這座古老的宅邸,穿過已經雜草叢生的花園,點亮客廳、走廊、書房還有祠堂裡每一處的壁燈,彷彿漸次喚醒一個沉睡的古堡,一個蟄伏多年的家族。
“我少時是作爲阿奎利亞斯家的千金被養大的,兄長大人……是個嚴肅而冷淡的人。”亞伯特反應了一下,才知道她說的是柯揚·阿奎利亞斯公爵,她說這話的時候微微,望着空蕩蕩的祠堂裡冰冷的靈牌,蒼色的瞳裡滿是回憶與感懷,“他從小以戰士的標準訓練我,嚴苛得不近人情,也很少見笑容,我在很長的時間裡都覺得他應該不喜歡我,可是後來,他卻是爲了救我而中了毒箭,死在了北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其實並不是討厭我,只是……不大會表露自己的感情罷了……”
“兄長大人生前沒有來得及成婚生子,那一戰之後,阿奎利亞斯家族便斷了傳承。”她頓了一頓,擡起眼來,“我曾是阿奎利亞斯的養女,如今將你記在舅父的名下,也不算沒有道理。阿奎利亞斯一族祖上功勳卓著,近幾十年雖然沒落,可兄長大人在時,也並非沒有作爲。如今雖然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貴族家名,但終究也能夠庇護於你,只是……既然承襲了爵位,便要承擔爲人後嗣的責任,不可有辱門楣。”
亞伯特自知,他的身份不可暴露於陽光之下,這一世也終究不可能冠上西澤爾的姓氏,雖然遺憾,卻也無可奈何。
故而他並未反對過繼一事。
他俯下身去,單膝點地,右手握拳至於前胸,向着祠堂之上一排排的靈位致意,表情嚴肅而虔誠。
柯依達看着他許久,眸中有濡溼的淚意。
她轉身進了祠堂內室,出來的時候手中捧着一柄戰劍。
“此劍,名喚奧羅拉。”她緩緩地道,“是阿奎利亞斯歷代家主隨身之物,如今我將它交付於你,望你能不負家族之名,再現興盛與榮耀。”
亞伯特擡頭,雙手舉過頭頂,接劍在手,百年古劍,沉重而滄桑,劍鞘上已經茁長青色的斑駁,劍卻在鞘中長嘯,龍吟陣陣。
出鞘之際,一片寒光,耀花人眼。
次日,皇帝在鷹隼宮的正殿爲新一任的阿奎利亞斯家主舉行受爵儀式。
這一次讓亞伯特·法透納上將繼承阿奎利亞斯爵位的諭旨,讓許多人出乎意料,而軍政各界的反應也莫衷一是。當然,鑑於這位年輕的金髮上將一路升遷的履歷和武勳,以及他本人與安瑟斯這位帝國儲君的關係,倒也沒有什麼人不識時務地提出什麼反對意見來。更多人的以爲,這或許是安瑟斯這位帝國未來的主君,爲了培植自己嫡系的勢力,才特意授予這位帝國軍新銳這莫大的榮耀,以拔高他的地位。
阿奎利亞斯一族雖已人丁凋零,可終究是於帝國有莫大的功勳的族裔,前任家主柯揚·阿奎利亞斯公爵更是舊王國時期追隨皇帝多年的宿將,故而新一任家主受爵儀式,各大軍區長官都給予了不同程度的重視,東平軍的科恩·林頓上將、北疆軍的克里斯多·凱恩上將,以及槍騎兵統領藍德爾·斯加奧,皆放下手頭的軍務,奔赴帝都,親自到場觀禮。
當皇帝將爲新晉的伯爵披上象徵身份的猩紅色絲絨大氅,並將象徵爵位的銀色權杖遞給着年輕人的時候,大殿周遭響起錯落的掌聲。
自今日起,被冠以阿奎利亞斯姓氏的金髮青年,手執法杖,立於萬人中央,接受羣僚恭賀,微微仰頭,天花板上華燈流彩,倒映在藍黑異色的雙瞳裡。
柯依達在大殿上首遠遠地看着,眼底有幾不可見的欣慰,不着痕跡的融化在蒼色的深瞳裡。
因爲阿奎利阿斯家的老宅已經空置很久,之後的慶祝舞會便由安瑟斯的要求在美盧宮中舉辦——自他受封儲君之後,便從柯依達的金盞花宮中搬了出去,入住儲君專屬的美盧宮。如今借地爲新晉的阿奎利亞死伯爵慶賀,更是顯出皇儲點下對於這位年輕伯爵的看重。
而事實上,從受爵開始,安瑟斯皇儲殿下便一直面帶笑容,此時更是與年輕的伯爵談笑風生,甚是親密。
“看來這一頁總算是翻過去了。”貝倫卡與科恩·林頓並肩而立,看着殿上笑語喧喧,帝都軍的副軍長長出一口氣,“你是沒有見到,那天當着兩軍將兵的面,兩個人就這麼不講面子地打起來了,嚇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殿下仁義。”科恩望着不遠處年輕的儲君與新晉的伯爵,眼瞳深沉,“我們的亞伯特少爺也不是無情之人,兩人都肯退一步,這事便好辦了。”
正說話間,彷彿是感受到這裡的視線,年輕的伯爵擡頭看來,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時,這素來冷淡倨傲的金髮青年少有地欠了欠身,遙遙致意。
科恩與貝倫卡微笑了一下,舉了舉杯,算是回禮。
安瑟斯看在眼裡,微微垂了下眼瞼,卻仍是保持得體的笑容,沒有說話。
再擡起眼來,北疆軍的克里斯多·凱恩上將,與槍騎兵的藍德爾·斯加奧上將已經各執一杯香檳,並肩來到面前。
向皇太子殿下行過禮之後,“神槍”藍徳爾向一旁的金髮青年執酒舉杯,笑容肆意卻又帶着幾分玩味:“真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阿奎利亞斯一族竟還能再有繼承人,是吧,年輕人?”
亞伯特敏銳地嗅出這位槍騎兵統領話裡話外的輕蔑與挑釁。
雖然不至於敵意,卻也不那麼友好。
他皺了皺眉,仔細回顧了一下彼此之間屈指可數的來往,並沒有發現之前有得罪他的跡象,最直接接觸大概便是上一次七軍會議期間與安瑟斯一道被他拐去喝酒的經歷了吧?
似乎那個時候,這位神槍的態度,顯然還是十分熱情的。
“喂,藍德爾……”克里斯多上將明顯感知了身邊這位同僚散發出來的諷意,皺着眉頭,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藍德爾卻是恍若未聞,只是湊近了,用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我雖不知道,爲何柯依達偏偏要挑你做柯揚的繼承人,不過,既然繼承了這家名,就不要辱沒了先人!”
說罷,他執杯,輕輕碰了一下亞伯特手裡的紅酒杯,斜斜扯了扯嘴角,擺了擺手,揚長而去。
亞伯特垂下眼,沒有說話。
倒是克里斯多看着那神槍瀟灑離去的背影,一臉地無可奈何。
“這個藍德爾,這麼多年了,還是這麼個脾氣!”他嘆道,回頭又對安瑟斯道,“殿下千萬不要怪他。”
“藍德爾叔叔向來愛憎分明,誰的面子都不給。”安瑟斯很是好脾氣的笑笑,那可是連皇帝的辦公桌都敢隨便拍的人,不過——他斜睨了一眼身邊沉默的亞伯特,“不過,你何時得罪了他?”
後者回以他一個無辜的眼神。
克里斯多無奈地道:“亞伯特上將,無須過於在意。他與柯揚大人乃是至交好友,當年大人戰死北疆,未嘗不是憾事,如今冷不丁,讓你承襲他的爵位,這神槍的心裡,一時還繞不過彎來。你與東北軍區來往甚少,他對你的瞭解有限,所以未免,要苛刻一些。不過——”
他頓了一頓,卻是看着這位曾在他麾下多年而後來居上的年輕人,並不掩飾眼中的欣慰:“你在北疆軍時的表現,我便看在眼裡,如今有這般成就,也並不辱沒了阿奎利亞斯家門,這一杯,慶柯揚大人後繼有人。”
他舉起手裡的高腳杯,香檳色澤明豔。
亞伯特深吸一口氣,舉杯相敬:“大人言重了。”
克里斯多笑了笑,飲盡杯中酒,告辭離開。
這時流暢大氣的舞曲響起,舞池裡麗影雙雙。
亦不乏心儀年輕伯爵的名媛姝麗,大膽地上前邀舞。
亞伯特的目光穿過層層紅粉,落在對面身着上校級軍禮服的女子身上,她有褐色利落的短髮,容色端莊,淡茶色的眼底卻有戰場上殺伐沉澱下來的銳意。
他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去,這女子的目光隨着他的身形移動漸次變得柔和而溫婉,嘴角抿起,有淺淡卻微甜的笑意,將手放入他掌中,便由着他牽入了舞池。
柯依達坐在大殿上頭遠遠地看着,皺了皺眉:“那是誰?”
身邊的赫爾嘉張望着留意了一下:“好像是……帕芙琳·凱恩上校,是克里斯多軍長的獨生女,這一次在西南軍區作戰,也是立了大功的。”
柯依達深深吸了口氣,神思恍惚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並不是沒有注意到,方纔藍德爾的小動作。
但她無意干涉,那特立獨行的蠍子,要得到他的認可與支持,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如何去得到這些宿將們的支持,唯有她的兒子自己去摸索。
只是那位帕芙琳上校……她擡了擡眼,又打量了一陣那英姿勃發的女性軍官,又看了看遠處與藍德爾低語的克里斯多上將,心思轉了轉,皺着眉好一陣沉默。
“公主……”赫爾嘉見她的面色微沉,不由遲疑着看她。
“算了。”柯依達思索一陣,終於放棄似地嘆了口氣,“回頭再問他。”
她擡起頭來,向大殿上首望去,卻見方纔還在於修格·埃利斯公爵低聲說話的皇帝,已經不知何時空出了位子,心中微微一怔,叫了下赫爾嘉:“你在這看着,我去尋一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