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霽的天空彷彿天青色的帳幔無邊無際的鋪展開去,雁陣排空一字南迴平添蕭瑟的氣息。
卡諾站在城樓之上,雙手撐住黑色的石磚,身後藍色的披風在風裡獵獵的飛揚。
“明知道我最討厭那些東西!”
驀的傳來女子的冷哼,換了一身乾淨軍裝過來的柯依達走到近前,附贈了一記白眼。
卡諾失笑:“牛奶、生薑、咖啡、胡蘿蔔,大小姐,你忌口的東西還真不少!”
“這種話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儘管優秀軍人的表象之一是能夠迅速適應任何艱苦的環境和食物,而柯依達在野外生存方面的成績也是數一數二,但對於某些常規食物卻固執的保持着敬而遠之的態度,每每屢教不改的態度讓講究膳食均衡的卡諾頗爲頭疼。
“總有一天把你派到盛產生薑的地方去駐軍。”
“很威風嘛,不過是比我早了一步升到中將而已。”
靠在冰涼的城牆上迎着風擡起頭,一頭青絲很快被風拂得凌亂。
許是剛剛洗過頭的緣故散發出淡淡的馥郁氣息。
柯依達慣用幽蘭香,淡雅而冷鬱的味道,一如其人。
卡諾無奈扯開嘴角:“怕了你了,你若是能替我接下這個擔子,統領之位讓給你也無妨。”
忽然頓了頓:“克羅因小姐不要緊吧?”
“她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
眼前浮過那名女子痛楚但是堅忍的茶色眼睛,淡淡的道了一句,下一秒馬上回擊,“說過了我只是來給你打下手,不要隨便推卸責任!”
柯依達回頭冷冷的看他:“卡諾大人出馬,老天都要幫忙,你就真的一天想法都沒有?”
“你有?”
“因爲汛期的緣故延遲了行程,路過靈灘渡口的時候我瞭解一下這個地方原先的作用。”
卡諾的劍眉微微揚起。
“你早就想到了吧?”
淡金色頭髮的年輕人肅然轉身望着城下滔滔不絕奔流而過的恆川水,沉默許久,方纔開口:“水火無情,一旦失控就是生靈塗炭了。”
每逢汛期恆川之水便會暴漲,因此不得不再靈灘一帶加築堤壩防止河水溢出殃及四周。
然而換一個角度,卻又是勝過百萬大軍的利器了。
決開堤壩,引恆川之水沖刷敵軍大營,卡諾·西澤爾不是沒有想過。
“靈灘地勢高聳,一旦決堤,水勢必然順流而下繞城而過,敵軍必然措手不及,但是接下來的事情恐怕不由我們控制。”
“你不是已經堅壁清野了麼?”柯依達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我派人大探過,附近方圓千里已經全部被肅清了,連同曼雲峽谷也不再有人煙。”
“曼雲峽谷?”
“那裡有已經乾涸的古河道,靈灘堤壩修築之前便是通過那裡的排水的,不波及無辜的是不可能的,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
放眼遠眺蒼茫的天際,柯依達擡起頭,黑色的土地匍匐蜿蜒的疤痕,艱難的向遠處延伸。
維恩山位於帝都西南角,地勢險峻多變,是軍隊拉練的必選之地。
藍德爾·斯加奧所轄的由新進預備役軍人組成的薔薇騎士團已經在這裡呆了大半年之久。
清晨明媚的陽光從山間探出頭在校場的上羅列的刀槍上一一掠過,反射着斑駁的碎金。
一道煙塵由遠而近疾馳而來,彷彿刀劍在漫漫黃沙中撕扯出一道猙獰的傷口。
“大人呢?”
“大人剛剛泡了一個熱水澡,吃了頓燒烤,然後睡覺去了。”
“什麼?”
“哦,大人還說,他昨天連夜從帝都回來累得要死,請妮塔波曼大人您不要隨便去打攪他……啊啊……”
可憐的侍從兵話未說完便被金髮碧眸的女軍官一把推開,踉蹌的倒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這位美豔動人性情卻火爆辛辣的女副官大踏着不闖進來主官藍德爾的私人帳篷。
“是你逼我的!”
妮塔波曼·溫德少將惡狠狠的從牙縫裡逼出幾個字,操起了尚在一邊火爐上擱置的茶壺。
“啊啊啊啊啊——”
王國曆229年10月5日清晨,後世著名的“槍騎兵”的創立和指揮者藍德爾斯·斯加奧發出一陣絕對不會載入史冊的慘叫,方圓百里,迴音嫋嫋。
烏鴉撲棱棱的飛起來。
一隻、兩隻、三隻。
沉寂無聲的帳篷裡被從溫暖的被窩裡拽起來的可憐男人對着鏡子小心翼翼的觀察自己脖子上由於被開水澆下而泛起的大塊紅斑,表情扭曲的彷彿深閨裡面的怨婦。
他年輕美麗的副官軍姿筆挺、面無表情的站在對面,美麗的碧色眼睛毫無感情色彩的看着鏡子裡自己的傑作。
“嘶……女人,你想謀殺上司麼?”
“下官實在是抱歉。”嘴上說着抱歉,臉上卻沒有任何歉疚的表情,“不過下官實在是有要緊的事情。”
“我的妮塔波曼少將,你尊敬的上司連夜從帝都公幹回來連覺都沒睡你就不能體諒一下他奔波勞碌的辛苦麼?”
“通常您所謂的公幹都是偷偷溜回帝都和‘白夜’或者‘藍玉’的小姐風花雪月而已,下官認爲那不會有損您多大的精力的。”
大波浪捲髮的金髮女郎眼皮都不眨一下,如期看到自己的上司氣急敗壞的表情。
“算了,到底什麼事。”終於回過身來坐正了,擺出一幅談論正事的架勢來,“軍士譁變了麼?”
“目前還沒有,不過如果讓他們發現您是這樣一個不負責任丟下軍隊回去喝花酒的無賴的話……”
“那麼就是就是有人爭奪爲了射殺的山雞而打起來了?”
“大人!”妮塔波曼·溫德拼命忍住像翻白眼的衝動,嚥下一口唾沫,“北疆出事了,大人!”
藍德爾·斯加奧的表情一滯,隨後又恢復了平日裡怠惰的神情,半披着軍裝站起來,藍紫色的魅惑眼睛幽幽在她的臉上飄過去。
“冰族雙頭龍旗、白虎旗、骷髏旗三旗精銳盡出,直逼北疆沿線。另外,帝都軍第二師團正在與哈特市與雪狼旗對峙,勝負未分……”
“妮塔波曼少將?”
揮揮手打斷接下來的話,未來的“神槍”藍德爾突然道,“今天晚上九點全軍整隊集合!”
“什麼?”驚駭的表情出現在副官的臉上,“大人,下官瞭解您與柯揚·阿奎利亞斯伯爵之間的交情也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但是……”
“是皇帝陛下的秘密調令,明白了麼?”有點頭疼似的看着自己的副官,自己就這麼不值得信任?
妮塔波曼的表情又是一僵,許久才消化掉他言語裡的意思。
“明白了大人!”
“輜重、軍糧都要準備完畢,我要看你的速度!”
“是!”立正,敬禮,美麗的金髮女郎帶着狐疑的態度看着自己懶散的主官,“大人您昨天晚上是去……”
“你風流倜儻的上司當然是去安慰受傷女性的心靈了!”沒心沒肺的道了句,重新扯掉身上的軍裝回到自己的被窩裡,“我睡一覺,下午六點叫醒我。”
女副官剛剛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情霎那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咬了咬牙:“下官知道,大人。”
轉身掀起帳簾,復又回頭:“大人,治燙傷的膏藥在您櫃子上第二個抽屜裡。”
簾子放下,空落落的迴盪。
藍德爾·斯加奧把被子拉過頭頂,合上了眼睛:“真是個囉嗦的女人啊……”
秋天帝都的夜晚彷彿一泓清澈的湖水,剔透冰涼,深不見底。
菲利特·加德推開軍長辦公室的門,檯燈散發出來黃暈光線,讓他微微閉了閉眼。
“報告,菲利特·加德告進!”
“晤,進來吧!”
佩爾德·安亞古軍長已經很老了,儘管飽經滄桑的臉和身上深淺不一的傷疤證明着他之所以能得到今天的階級是因爲他本人與之相應的武勳而非出身,但與日俱增的蒼老和疲憊依然不可掩飾的暴露出他的頹廢和帝都軍中人們心中心照不宣的傀儡的地位。
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之所以還沒有從自己的位子上退下來,完全是由於多維加·塞切斯特大公和凱迪拉總長需要這樣一個傀儡,以便於更直接的控制帝都軍。
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爲的。
駐守在王國心臟的帝都軍,直接受政局勢力分佈的影響,不論是皇帝爲首的新勢力,還是多維加大公爲代表的守舊大貴族勢力,都渴望將這支雄厚的力量納入麾下。隨着路昂·伯頓子爵的陣亡和卡諾·西澤爾的晉升,長久以來的平衡被打破,位列王國七軍之首的帝都軍早已不再老人的掌控之內。
“菲利特中將,根據皇帝陛下的命令,請馬上召集本部人馬,支援北疆前線!”
“陛下的命令?”菲利特·加德微微一愣。
西南動盪,北疆告急,帝都中盤根錯節的潛伏勢力蠢蠢欲動,即便對政治並不比敏感,憑藉軍人特有的警惕性,他依然能嗅出帝都中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是。”佩爾德老人的聲音暗啞低沉像一灣死水辨不出一點生氣來,“說實話,我不太願意你現在走,但是……”
“大人?”
菲利特恍惑的擡頭,年邁的老將已經站起來,緩緩得踱到暮色深濃的窗前。
“我無法揣測陛下的想法,但是以眼下的形勢來看,你一離開,帝都軍中異常火拼是在所難免了……”
“大人?”
蒼涼的夜風從黑暗裡破空而來,撩起老人斑白的鬢髮。
斑駁的樹影裡笑容蒼涼落寞。
“我這把老骨頭,論理早該退役了,這兩年的白白佔着軍長的位子,無非是個傀儡而已,我已經老了,就這樣離開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未來的世界是留給你們的。”老人淡藍色乾涸的眼眸靜靜的望着眼前英姿勃發的後起之秀,竟然泛起一絲慰藉的笑意來,“在皇帝陛下的心裡,你必定是將來帝都軍軍長的理想人選,但是年輕人,作爲前輩我的不得不提醒你,你太正直,也太善良了,這樣的你不適合在政治中廝殺,學着保護自己吧,年輕人,在皇帝陛下的麾下,你一定會立下我們這些先輩無人可及的武勳吧,不要讓寶貴的生命白白犧牲在這些骯髒的鬥爭中去。”
菲利特·加德肅然。
僅僅是這一瞬間,他對這位年邁的宿將有了近乎天翻地覆的改觀。
在新皇登基時爲了平衡各方面勢力被推上帝都軍軍長的位置成爲一枚各方勢力都可以驅動的傀儡和棋子,不能不說是可憐又可悲的,然而便是在此時,菲利特對眼前這位老人卻突然產生一種由衷的敬意,作爲王國軍中宿將中的宿將,也許履歷與武勳並不足以讓太多人銘記,但依然絕非像外界傳聞的那樣簡單。
年輕的中將默然了許久,然後將手舉過頭頂,敬禮。
這是帝都軍未來軍長與現任軍長被提前了的交接儀式,然而菲利特·加德並未能領會到這一點。
這一夜寒星蕭瑟,月涼如水,黑色的夜空是高高的穹廬,整個大地黯然無光。
菲利特·加德走出帝都軍總部的大門,一帶馬頭邊拐進了左側的偏道,出乎意料的,內禁部隊的長官費蘭·皮瑟斯男爵似乎在路中央等着他。
費蘭·皮瑟斯,便是後世傳說的“美戰士”。
銀藍色的及腰長髮,斜飛的妖冶鳳眼,陰柔嬌美勝似女子的容顏,禁衛軍筆挺的黑色軍裝上銀鷹肩章振翅欲飛在淒涼的天光下泛起熠熠的清輝。
比女人還要漂亮,這是野史中隨處可見的評價。
然而這話人們從不敢在當事人的面前提。
他出身中等貴族階級,自少年時代便擔任當時還是普蘭親王的皇帝的首席侍衛官,而今則已經是內禁部隊乃至整個禁衛軍的直接領導者,忠誠追隨在皇帝的身邊。
有人見過他奮戰中浴血的身影,“像帶血的白色玫瑰一般妖冶而美麗”。
菲利特自然是見證過這一切的人,拋開傳聞裡牽強附會以訛傳訛的成分,依然對這位一起並肩戰鬥着走過來的戰友保持了相當的好感。
然而他心裡也清楚,眼下的情形,費蘭·皮瑟斯絕不是來找自己敘舊的。
“有事麼?”
下馬走過來,兩個人退到路邊。
“美戰士”微微一笑:“當然,我是來告訴你,不必去找陛下了。”
菲利特微微一愣,繼而無奈一笑。
“使陛下讓你來的?”
“不然你以爲還有誰能指使我?”
“費蘭……”菲利特皺了皺眉,湊近來壓低了聲音,“我不知道陛下的計劃是怎樣的,但是我總要知道一件事情,我這一走,帝都軍其餘三個師團必然不穩,光憑你的禁衛軍,陛下是否有足夠的力量自保?”
“菲利特。”費蘭淺淺一笑,“你不是討厭政治上的血拼麼?”
“這……”老實人語塞,露出僵硬的懊惱神情。
“陛下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肯定句,美戰士收斂笑意,“你一走,帝都軍中的平很就再也無法維繫,而這正是陛下所要的結果。”
菲利特悚然。
誘使對方先下手,謀逆叛亂的罪名,不過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名號。
“暫時離開帝都但是放慢行軍的進程,以便保證可以迅速回師,所有的事情應該會很快解決。陛下不想讓你的手染血。”這一次美戰士的笑容裡帶了森然的涼意,“但是卻不得不借助你的力量,實在是矛盾!”
“費蘭!”
菲利特突然有了惱意,煩躁的氣息不僅來自眼前這個妖冶但是散發冷鬱氣息的男人,而且或多或少來自那位海藍色長髮的年輕皇帝。
美戰士卻是輕淺柔和的笑開去,嘴角豔麗:“不好意思多嘴了,不過是想提醒你一句,別太死心眼了。”
“我知道。”像皮球泄了氣一樣的鬆懈下來,菲利特無力的嚥了口唾沫,“那麼北疆那裡呢,陛下不打算再派援軍麼,柯揚那點兵力固守是綽綽有餘,可是要想返功的話……”
“北疆麼……”費蘭·皮瑟斯挑起好看的脣線,“藍德爾估計已經出發了……”
驚愕的表情再一次出現在菲利特·加德的臉上,擡起頭望着蒼茫的夜空和天邊的流嵐,彷彿聽到了遠處奔騰的馬蹄和肅殺的吶喊。
而此時,他和費蘭都不會料到,同一時間,冰族雪狼旗的統領從自家溫暖的帳篷裡匆忙的鑽出來,望着滾滾而來的滔天巨浪驚訝得忘記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