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侯,冰海已經結冰。
西北大陸上綿延曲折的海岸線半環狀的向東梨形凹進,百年來冰族人世代生息的雪域和古格人豐沃富饒的黑土地彷彿兩隻粗短的臂膀伸展開去然後抱攏,攬着一彎浩瀚的海域,僅僅留出一道狹長的水道出口。亞格蘭人爲了抵禦冰族而築起的北疆防線恰恰橫亙海岸線的中央,將雙方一切爲二。
十一月底的光景,北疆的酷寒足以讓這一帶的海平面凍成厚厚冰層,冰族人可以拉着雪橇驅着獵狗成羣結隊從鏡面一樣白花花的冰面上奔騰而過。
每當這個時候,湛藍的海水結起白色厚實的冰層,黑色的土地被皚皚的積雪的覆蓋,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綿延起伏的縞素。
整個塊陸地,一氣呵成的連成一片。
弗雷安想起這一點的時候,夜晚的總攻令已經由他親自簽署下達,蘇爾曼的中央軍團一改平日來穩紮穩打循序漸進的拉鋸戰術,集結起數倍於之前的人馬,兵分兩路,連夜奔襲,首尾夾擊,於午夜之前向疲憊的亞格蘭軍大營發起疾風驟雨般的猛烈快攻。
滿滿一杯紅酒澆在厚厚一疊白紙上,最後一張紙頂多也只會留下淡淡的緋色而已。
用厚實嚴密的防禦陣勢緩慢削弱敵人的鋒芒,從讓自己獲得喘息的機會,甚至後發而制人,遵循的不過是同樣的道理。
一個月來亞格蘭人玩的也不過是這樣的把戲而已。
如果是在幾天前,蘇爾曼還不得不有着幾分顧慮,然而現在他卻可以肯定,現在的亞格蘭軍顯然沒有那麼多的戰力可以肆意的揮霍消耗,一旦大兵壓境,一個月來已經疲於奔命的亞格蘭軍戰線,必會迅速崩潰。
波倫薩·亞格蘭皇帝是亞格蘭方面全面戰線的指揮官,這場戰爭從佈局到出手,無一不是皇帝精心運籌算計的結果,即便是藍德爾·斯加奧、海因希裡·索羅、菲利特·加德這些優秀的軍人,但他們也只是負責這塊華麗藍圖上某個重要精緻的細節而已,真正的畫筆則操控在皇帝本人的手裡。
然而正因爲如此,一旦失去皇帝對戰局的指揮掌控,對於亞格蘭軍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從政治意義的角度來說,一國的主君在戰場上罹患重病,國內的隱患和境外的戰火會不可收拾的爆發。
他們所要利用的,也無非就是這一點。
已經是入夜以後的第三次進攻,明亮的刀槍與鮮豔的火把擦亮了寒冷的夜空,廝殺中的吶喊與紛亂的馬蹄一道如驚雷一般擦着戰場黑色堅硬的土地一道一道滾向遙遠的天邊。
長久以來奔波於漫長的戰線之上的亞格蘭將兵們終於露出不可掩飾的疲態,波狀的陣線一絲絲地潰散,終於古格鐵騎的馳騁下如散沙一般的潰敗。
藍德爾·斯加奧抹了一把臉上模糊的血污,虛晃了一下軍刀,丟下正在廝殺的蘇爾曼·埃蒙斯一打馬潑剌剌地跑遠。
蘇爾曼站在中央軍團飄揚的旌旗之下,擡手揮了一下軍刀,身後的古格鐵騎以尖刀之勢乘勝直追,插入亞格蘭綿延的營盤。
望着遠方蔽日的己方軍旗,蘇爾曼僅揚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戰馬迎着風長長嘶鳴,映着熾烈的火把,有着貪婪的嗜血味道。
俄而,一道火光沖天而起,藉着呼嘯的風聲迅速吞滅綿延起伏的營帳,妖豔地火舌放肆舔舐着黑色的天空。
頃刻便傳來古格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戰馬的悲鳴。
蘇爾曼微微彎起嘴角僵了一下。
“大人,前方營帳突然起火,先行的兄弟大多被困在了裡面!”通訊兵一路飛奔而來,背部的軍服已被燒焦一塊。
蘇爾曼眯起眼睛,前方已是一片狼藉,不斷有人連人帶馬踉踉蹌蹌連滾帶爬的跑回來,跌倒到被火焰炙烤得灼熱的大地上,帶着火球的旗杆高高的倒下來,暴長起奪目的火光,血肉炙烤的腥臭氣息隔着風傳來讓人作嘔。
“大人?”身邊副官立刻露出驚恐的神色。
“亞格蘭人的詭計,撤出人馬留下一座空營,誘我軍深入……”年輕軍團長勒緊了繮繩,棕色的眼瞳燃起熾烈的火花,正欲說什麼,卻見後方煙塵疊起,前後兩騎絕塵紛至沓來,滾鞍下馬。
“蘇爾曼大人,亞格蘭軍從我右翼突襲,來勢洶涌,右翼戰線漸趨崩潰!”
“蘇爾曼大人,我軍本部遭遇不明鐵騎包抄,弗雷安元帥手令請你保存實力,迅速回援!”
蘇爾曼駭然回過頭去,遠方的夜空,一道白熾的信號彈沖天而起,綻放出詭異蒼白的花朵。
駐守古格大本營的龍騎軍團遭到不明鐵騎的突襲,彷彿是從天而降一般的出現在他們的後面,衝着腹背要害狠狠紮上一刀。
沒有旌旗、沒有番號,只有在距離一丈之內的時候才亮出遮天蔽日的雪花旗來,白花花地軍刀切菜般地滾過呆若木雞的龍騎軍戍營將兵的頭頂。
北疆軍!
弗雷安直覺一股冷氣從背後升起來。
亞格蘭北疆軍的軍旗,所代表的軍隊曾經橫穿極北冰原直搗冰族王庭,徹底斷送了所謂“冰原驕子”最後的火種。
他們常年在殘酷惡劣的環境中作戰,穿厚厚的裘皮,喝熾烈的酒,經受暴風酷雪的洗禮,擁有長途作戰的堅韌毅力與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踩着冰海上方堅固的冰層跨海而來,在敵人還反應過來之前便將刀槍架上了對方的脖子。
弗雷安以及他戰功彪炳的祖上並沒有多少與北疆軍直接交鋒的記錄,甚至在長久以來的歷史上,亦難以找出類似的記錄,這支亞格蘭的軍隊時刻肩負着抵禦冰原蠻族入侵的使命,即便是在二十年前慘絕人寰的“臨川會戰”,亦只能眼睜睜看着友軍戰線漸次崩潰。然而,這一切已經成爲歷史,現在亞格蘭,已經不存在冰族鐵騎的後顧之憂!
認識到這一點時候,北疆軍的鐵騎已經入尖刀般狠狠插入古格軍的營盤,馳騁衝殺間,電光火石交錯,短兵相接,雪亮的軍刀發射殘酷的白色光芒切入對方的喉嚨噴薄出一腔灼熱粘稠的鮮血來。
“報告,亞格蘭帝都軍、禁衛軍、西防軍三軍主力突破我軍右翼戰線!”
“報告,我軍中央軍團陷入敵軍陷阱,死傷慘重!”
“報告,蘇爾曼軍團長已率中央軍主力從前線撤回!”
前線的戰報接二連三的傳來,弗雷安的眉頭越擰越緊,待到最後一道戰報傳來,終於長出一口氣,扯過馬繮繩,“放出信號給蘇爾曼卿,全軍從左右兩翼突圍,去索瑪城與我會合!”
既然無法扭轉戰局,保存實力便是最爲明智的決定。
唯有生存下來,纔有資本討回應有的一切。
盎格魯家族的祖上出身大陸西部沿海的海盜,與風浪搏擊的殘酷經歷讓他們的子孫後代與其先祖一般深諳此理。
漠漠寒夜,戰火從廣袤的黑土地綿延到江邊,火焰瘋狂舔舐低暗沉鬱的黑色夜空,烈馬的悲鳴,與戰士肅殺的吶喊交匯到一處,彷彿濃墨重彩的漫長畫卷,一路鋪展開去,流淌着鮮豔欲滴的緋紅色彩。
王國曆229年十一月三十日,在離江渡口苦戰一月有餘的亞格蘭軍終於突破古格重重防線,與此同時,北疆軍橫跨冰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背部橫掃古格軍大本營,徹底扭轉了亞格蘭長久以來受制於人的被動局面,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爲了保存既有戰力而不得不率領古格主力一路後撤,屯兵於索瑪城。
這便是疾風皇帝在位期間第一次對古格用兵的最後一場戰役。
這次用兵,不論是亞格蘭,還是古格,雙方都陷於苦戰,從戰力的損傷來說雙方都沒有討到太大的便宜。此役之後,雙方對峙數日,亞格蘭事先奪下的薩圖、羅迦、楓林、格仕丹、離江渡口一線以東十五座城池,古格無力再度奪還,而亞格蘭將兵的持久作戰導致戰力疲憊和國內尚不穩定的局勢也意味着不可能採取進一步的軍事行動。
三天之後,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在離江渡口發佈聲明,正式宣佈,薩圖、羅迦、楓林、格仕丹、離江渡口一線以東十五座城池重新歸入亞格蘭的版圖,再現了亞格蘭全盛時期的疆土。
“十二月十日,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率軍後撤十里,對於我軍宣佈重新劃分版圖的聲明沒有提出異議。”
十二月份的帝都迎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不大,天空飄着細碎的雪霰,還沒偶來得及觸碰地面便融化成霧濛濛的溼氣,潮潮的寒意絲絲得滲入肌膚。
柯依達望了一眼窗外陰霾的天空,不以爲意的挑挑眉:“這代表弗雷安公爵的默認?”
“薩圖以東一線的民心從未真正歸附於古格,不然當初藍德爾上將也不可能在短時間一氣奪下十餘座城池了。”埃森·凱瑟站在辦公桌的對面加深嘴角彎起的弧度,“想必正是弗雷安公爵也是領悟到這一點,而不得不罷手了吧,畢竟歷經此戰,他們也沒有討到太大的便宜。”
而從另一方面說,亞格蘭軍也不會有餘力進一步深入古格腹地,但話說回來,皇帝本身也並沒有指望能夠畢其功於一役,整個大陸廣闊浩渺的藍圖,亦不是一夕之間便可寫就的。
柯依達毫不否認自己在接到最近一封戰報的時候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奔波已久的孤獨旅人終於望見遠方自家窗前燃起的燈光。
“大軍何時抵達帝都?”
對面的情報處長官低頭翻翻手頭的文件:“西防軍陸續進駐接管薩圖、羅迦等要塞城池,帝都軍、禁衛軍以及西防軍部分人馬拔營班師,陛下的御駕預計會在半個月之後抵達帝都。”
“我會去桑科切爾要塞迎接御駕,通知國防部做一下準備。”她擡起頭掃了一下眼前的幾位重臣,“我不在這段時間,帝都的安定就有勞各位費心了。”
“是!”
所謂的各位,無非是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和帝都軍軍長卡諾·西澤爾而已,彼此諾了一聲,便終結了這一次的會面。
卡諾湖色的眼睛在她身上流連許久,沉吟了片刻,與監察長官一道,禮數週全地退出去。
柯依達凝視他漸次消失於眼簾的背影,闔上眼睛,竟是幽幽的嘆了口氣。
“公主殿下?”侍立於身側的赫爾嘉聽得這一聲喟嘆,不由皺了皺眉,小心翼翼的試探。
“沒什麼。”再度睜開眼睛來,眸子裡已是一片清明,“時間還早,去一下巴琳雅夫人那裡吧。”
由於種種的原因考慮,巴琳雅·索羅夫人作爲目前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女性,不得不代爲照顧已經被從母親身邊抱走的娜塔莎公主和剛剛降生便失去母親的小皇子,因爲一下子多了兩個嬰兒的緣故,玉百合宮一時變得熱鬧起來。
小皇子降生已經有一個多月,因爲早產的緣故身體有些虛弱,但精神卻很好,時常哭鬧起來便令乳孃和宮女手足無措,即便是溫柔如水的公爵夫人亦無法抵擋新生兒嘹亮的啼哭。
“到了現在還是很怕生,不熟悉的人一靠近便哭鬧個不休,偏就是公主殿下這裡,只要一抱他便能安靜下來。”
巴琳雅這般說的時候,疾風皇帝的第一位皇子正在寬大的襁褓裡蜷成一團,代表着皇室身份的蒼冰色眼睛咕嚕嚕的轉來轉去,似乎是對此刻抱着他的女子身上銀燦燦的軍階領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微微張開口,咿咿呀呀地朝着半空伸出手去,試圖抓住些什麼。
“從小就這麼磨人,長大以後一定是個小魔頭。”柯依達冷冷哼了一記,不得不調整一下姿勢,避開小不點的魔爪,努力落了空,小小的嬰兒扁了扁嘴,露出近乎委屈的表情來,忽閃一下蒼冰色的眸子,撒嬌似的往她懷裡蹭了蹭。
柯依達顯然不善應付這樣的場面,正想擡頭呼喚乳孃過來把小鬼抱走,卻隻手臂上一溼。
“啊——這該死的小鬼!”戰場上喋血千里面不改色的修羅姬倒抽了一口冷氣,旁人正詫異間,卻見已有溼漉漉的液體順着襁褓的一角滴下來,乳孃和侍女臉色連變幾遍,忙不迭地從她手上把嬰兒抱走。
柯依達望着自己淋了童子尿的軍裝,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要照顧兩個嬰兒,還是真是難爲你了啊……”
巴琳雅卻是盈盈地笑起來。
“他喜歡你,公主殿下。”墨玉色的頭髮的美麗女子柔柔的道,“嬰兒的眼睛最爲純淨,也從不會說謊,他所樂意親近的人,內心的深處必然有着不爲人知的柔軟。”
柯依達擡起眼瞼來,望着眼前溫婉嫺雅的女子,復又緩緩的合上,修長的睫毛有着怎樣的表情不爲人知。
良久,微微嘆了聲:“你的話似乎太多了,夫人。”
巴琳雅·索羅的臉上掠過幾絲尷尬的色彩,嘴角彎起一絲歉意的弧度,沒有辯駁,只在她抽身走過身側的時候,輕輕扯住她的衣袖。
柯依達止住腳步,略帶愕然的表情回頭,卻見這溫婉美麗的女人提起裙裾走上幾步,伸出手來握住她冰涼的指尖,隱隱有些許暖意溢出:“即便時刻用刀槍不入的外表保護自己,也會難免錯失美好的回憶,所以,必要的時候,請不要吝嗇您的溫柔,殿下。”
柯依達蒼色的眼瞳微微一縮,彷彿夜空下深邃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