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正是殘陽如血的黃昏,天邊一道殘霞宛如被刀劍割開的傷口,流淌着嗜血的顏色。
喊殺聲愈演愈烈,交織着戰馬的悲鳴和金戈撕裂血肉的聲音,綿密如雨的箭矢與滾木之下,一具一具鮮活的軀體橫空倒下,瞬間便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大……大人,是……是亞格蘭人……”
“不……不好,快跑……”
前隊的人兜轉馬頭就往回跑,後隊的人躲閃不及,自家的人馬互相踩踏,一片死傷。
蘇爾曼閉了閉眼,額頭的青筋隱約跳了跳,一馬衝上去砍掉一個胡亂衝撞的士兵:“不尊軍令擅自行動者,這就是他的下場!”
亂作一團的將兵們怔了一怔,卻見年輕的軍團長臉上有難得一見的怒容,飲血的長劍斜刺入天空,隱隱有低沉的龍吟:“全軍聽我號令,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隨我劍鋒所指,撤出山谷!”
話音未落,人已打馬衝向來時的入口,十五萬中央軍團輕騎彷彿是被他的氣勢所攝,穩住了陣腳,一面抵禦四面的伏擊,一面緊跟着自己的統領往回撤去。
藍德爾在山崖之上看得分明,卻只是勾了勾脣角,露出幾分不明所以的笑意,眼見谷底的人馬撤到路口,卻見已經暗沉的天空裡飄起黃金獅子紋樣的軍旗,隆隆的馬蹄彷彿天邊的悶雷響徹耳畔。
蘇爾曼微微一怔,兩彪輕騎斜刺裡殺出,一字排開,鎖住當前的來路,爲首的壯年男子一馬當先,手起一劍直逼面門而來。
古格年輕的軍團長舉劍架住冷色鋒芒,眼底一片冷凝,掃過對方肩頭昂首的金獅以及身後藍色的披風,輕笑了一下:“帝都軍?”
“柯利亞迴廊的血債,今天就要你還回來!”科恩·林頓毫不掩飾眼底的殺意,二馬錯蹬,復又揮劍砍來,逼近了忽又冷冷挑了挑脣角,“蘇爾曼大人,你不妨擡頭看看。”
褐色頭髮的青年駭然擡頭,卻見已經暮色深濃的天空盡頭,火光如紅蓮蔓延,硝煙滾滾宛如修羅。
那是,摩迪山口大營的方向。
“報告,妮塔波曼少將軍報,槍騎兵於下午四點攻克烏城,秩序一切良好!”
“報告,藍德爾·斯加奧上將來報,槍騎兵五萬人馬在泰勒山口伏擊中央軍團,已與帝都軍一起成功困住蘇爾曼·埃蒙斯子爵!”
“報告,西防軍順利狙擊敵軍南大營,正在交戰中!”
“報告,神鷹軍順利橫穿柯利亞迴廊,與敵軍北部陣線正面交戰!”
“報告,敵軍南部陣線潰敗,西防軍已從南線合圍!”
“報告,神鷹軍突破敵軍北線,中央軍團主力正向西方逃竄!”
這一天夜裡暮色深濃,天空是純淨的黑色一望無邊,十月裡的夜風涼意逼人,將漫山的旌旗拂得獵獵作響。
柯依達勒馬立在山頭,目光所及之處正是摩迪山口的敵軍大營,人喊馬嘶,火光沖天。
一撥接一撥的探瞭飛騎而來,她只是面沉如水,揮手讓人退下,藍底白麪的披風被夜風勾勒出美麗肅殺的弧線。
“公主,看起來,大局已定。”最後一撥探瞭退下,身後的赫爾嘉彷彿長長舒了口氣。
柯依達沒有說話。
她派人在古格腹地潛伏達一年之久,神鷹軍的諜報精英折損無數,終於換來古格腹地的地形勢力分佈圖,將近半個月來她不斷派遣小股人馬刺探柯利亞迴廊內部敵軍埋伏的虛實,終於得以在一夜之間擊破迴廊內的阻力,成功狙擊古格軍大營,喧囂豔麗的火焰之下,又有多少鮮活的生命作爲代價?
“都說神鷹軍彙集軍事、暗殺、諜報三界的精英,如今看來真是名不虛傳。”帶領憲兵部隊跟隨她一起進入迴廊的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半眯着眼睛,低低道來,竟不知是讚歎還是譏諷。
柯依達回頭看他一眼,只淡淡兜轉了馬頭:“下令各路人馬,乘勝追擊,不必留情。”
“大人,林格副軍長請示,蘇爾曼·埃蒙斯子爵如何處置?”
彼時她想起那一夜不滅的火光,以及清晨硝煙裡踉蹌走來的金髮青年,蒼色的瞳裡有一絲灼炎閃過:“敗軍之將,就地處死即可!”
說罷不再言語,手裡的繮繩一縱衝下山頭,身後的衛隊潑辣辣的跟上,捲起一路煙塵。
“不可能,要摸清柯利亞迴廊的地勢,亞格蘭人最起碼要花一年的時間!”
驚駭之間,蘇爾曼只來得及在腦海中閃過這樣的詞句,瞬間卻被猝然打算。
“不——也許,他們早就花了一年的時間了!”
這樣的認知讓他感到不寒而慄,一個寒戰尚未抖落,科恩·林頓的軍刀已經迎面而來,他忙不迭地避開,卻見藍德爾·斯加奧已經一馬衝下山崖,流星般衝到面前,軍刀閃着銀光撲面而來。
年輕的軍團長不敢戀戰,撥馬躲開兩人的夾擊,帶着隨身的輕騎從斜刺裡落荒而走,藍德爾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遠遠地張弓一箭,正中他的肩頭。
熾熱的血從從貼身的軟甲滲出,浸透了藍色的制服,鹹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骨肉撕裂的劇痛襲來,蘇爾曼僅抽搐了一下嘴角,咬着牙將長長的羽箭拔出狠狠擲在空中,一馬衝向來時的岔路,遠遠眺望摩迪山口大營的方向,卻見彼方火光沖天,硝煙滾滾,夜幕裡遙遠的地平線上黃沙漫天,人頭攢動。
哥頓·西蒙帶着散兵遊勇疾馳而來,到了近前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看他:“蘇爾曼大人!”
“怎麼回事?”
“亞格蘭軍趁夜偷襲我軍大營,我軍……傷亡慘重!”
也即是說柯利亞迴廊失守,摩迪山口大營失守!
褐色頭髮青年一時無言,握劍的手卻在瞬間攥緊,隱約可見蜿蜒的青筋纏繞。
哥頓·西蒙顯得懊惱:“大人,是下官失職!”
“不關你的事。”蘇爾曼頓了片刻,方纔冷冷得道來,肩頭的傷口卻似乎是扯動,血流不止。
“大人,您受傷了……”
哥頓微微駭然,卻被這年輕人斷然打斷:“無妨,整頓兵馬,隨我撤向西南!”
古格軍的傷亡從目前來看並不嚴重,然而陣腳已亂,再負隅頑抗沒有人好處,弗雷安公爵的大軍即將抵達,只要收拾人馬平安撤向野馬川,挽回敗局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哥頓·西蒙很快便明瞭,兜轉馬頭,兩股敗兵並作一股,正欲撤向西方的大道,卻見科恩·林頓與藍德爾·斯加奧各帶着一彪輕騎策馬飛奔而來,雙雙搶到面前,截住他們的去路。
“哥頓參謀官,帶着將兵先撤,我隨後會來!”
“大人?”
“帝都軍與槍騎兵兩軍軍長都在這裡,這點面子我總要給呀?”蘇爾曼的肩頭仍在流血,臉上笑意卻分外的燦爛。
哥頓微微停滯了片刻,終究是閉了閉眼,揮起軍刀,轉身策馬帶着麾下的殘兵與亞格蘭人的包圍作戰。
“喂,小子,這傢伙我早就認準了的!”
“抱歉,藍德爾大人,爲前任軍長報仇雪恨,我等帝都軍將兵責無旁貸!”
藍德爾多少不滿這位友軍的橫刀插入,而後者只是冷哼了一記,兩口兵刃卻是毫不放鬆,死死咬住眼前褐發的青年,交鋒十數個回合,在眼前褐發青年深藍色的軍裝之上劃出兩三道猙獰的傷口。
劇痛如電擊襲遍全身。
蘇爾曼抽了抽嘴角,兀自尚有幾分嘲諷的味道,眼見自家的敗兵漸次撤入西側的甬道,虛晃了一刀,架開兩人的軍刀,想要斜刺衝出。
空中卻傳來金屬撕裂的空氣的聲音,一枚羽箭呼嘯而至,深深扎入他的後心,洶涌地鮮血瞬間將白色的披風染得猩紅。
“噗——”這年輕人終於按捺不住,一口鮮血自喉間噴到空中,兀自抱緊了馬背,藉着餘光望去,身後黑色蒼鷹旗迎風飛揚,林格·弗洛亞一騎當先躍馬而來,左手挽弓尚未放下,右手的軍刀已然亮出雪青光芒,將深邃的眸子映得一片冷凝。
蘇爾曼心知不好,夾緊了馬肚往斜刺落荒而跑,藍德爾與科恩卻不肯放他,策馬追上,軍刀正要揮下,斜刺裡卻有羽箭錯落而至,軍刀哐啷落地。
數名輕騎自斜前方突然殺出,撈過已然面色灰白的中央軍團統領,在重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該死的!”藍德爾破口大罵。
科恩·林頓卻是不禁駭然。
彼時天色已經漸次泛白,依稀有錯落有致馬蹄聲自遙遠的西方隆隆傳來。
帶着神鷹軍隨後趕來的林格臉色變了變,終究是嘆息了一聲,趕上兩人馬頭:“兩位大人,到此爲止吧。”
弗雷安公爵的大軍半個月前已經從米蘭起身,算上行軍日程,在這兩天抵達摩迪山口並不是沒有可能。
而既然敵方有了友軍的援助,再戰下去實在討不到什麼便宜。
藍德爾的嘴角狠狠抽搐兩下,從地上撿起自己軍刀,彷彿是極爲不滿似的哼了一聲,終於跨上馬來揚長而去。
至此第二次柯利亞迴廊戰役結束。
正是王國裡232年的十月金秋,繼第一次柯利亞迴廊慘敗之後,亞格蘭軍終於發起第一次重大的軍事反攻,突破古格北部防線槍騎兵一路南下奪下了烏城,爲了古格重要的屯糧之所不致落於敵手,古格中央軍團長蘇爾曼·埃蒙斯上將不得不親自率領十五萬輕騎馳援烏城,在途中遭遇亞格蘭軍的埋伏倉皇落敗。與此同時亞格蘭調動神鷹軍、西防軍兩軍主力橫穿柯利亞迴廊,夜襲古格摩迪山口大營,不知所錯的古格軍主力在一夜之間潰散。
所幸的是,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率領的古格大軍中派出的先遣部隊在第二天的清晨抵達戰場,終於讓筋疲力竭的中央軍團有喘息的餘地。
而已然攻克柯利亞迴廊的亞格蘭軍,因爲顧及到已然不遠的古格大軍,不得不暫時停止了追擊。
中央軍團的敗旅被迫撤入古格腹地重鎮野馬川,與剛剛抵達此地的友軍會合。
弗雷安·盎格魯站在高高的轅門外,冷眼看着陸陸續續互相攙扶着走進來的殘兵敗將,一言不發,早上單薄的晨曦瀉在眼角,隱約鍍上一兩絲染血的色澤。
“蘇爾曼卿呢?”
“哥頓參謀官已經回去接應他,應該快回來了,只是……”柯爾特副官停頓了一下,“聽說傷得很重。”
弗雷安的眉峰微微動了動,深深吸了口氣,別過臉去,不再開口。
不一會兒便有人小跑着過來報信:“元帥大人,蘇爾曼大人回來了!”
古格的三軍統帥擡起眼瞼,彷彿精神一振,快步向着門外走去,卻見轅門口一陣騷動,三四將兵匆匆擡進一具擔架,見到主帥疾步而來,慌忙將擔架放下,讓出一條路來。
“蘇爾曼?”
褐色頭髮的青年無力地躺在擔架上,素面朝天,褐色頭髮被汗水濡溼,貼在額頭,遮住了眼睛。身上的傷口不下十餘處,猙獰的向外翻卷,殷紅的血已經染頭軍裝。
弗雷安只覺駭然,頭頂陰霾的天空彷彿轟然塌下,近乎窒息。
“姐……姐夫……抱歉……我……”
“不必多說。”他打斷她,轉頭吩咐部下:“還不快讓醫官過來!”
“不,不必了……”蘇爾曼卻出聲打斷他,朝着天空漫無目的伸出手來,被弗雷安抓在手裡,“我……我恐怕已經……”
“不要胡說!”弗雷安低聲呵斥,眼神卻是一黯,“你身爲一軍統領,怎麼說這樣自暴自棄的話!”
“身體是我自己的,我自然知道。”這年輕人卻是微笑,睜開眼睛望着薄霧冥冥的天空和緋色柔弱的陽光,“不用爲我傷心,姐夫……我離江渡口斬殺亞格蘭軍兵,設計東平軍譁變,截殺帝都軍主力,就算死在這裡,也沒有什麼遺憾的……”
“蘇爾曼!”
“姐夫,我好像……又看到她了……”
突兀的話題轉換讓弗雷安微微一怔,隔了一會兒方纔反應過來,擡起眼瞼來卻見他仰面朝天,睜開淡茶色的眼睛,任憑雲層後面紅彤彤的太陽將柔和蒼茫的光束投入眼底,宛如清澈的湖面,漣漪浮凹。
“蘇爾曼!”彷彿是意識到什麼,弗雷安急促地喊他,握在掌心的手卻緩緩地滑落下去,再看時,這眉目清秀的年輕人不再回應他,只直直望着天邊暖色的晨曦,嘴角隱約有如釋重負的笑意。
冥冥之中,彷彿又是那一夜“藍鳥”裡燃起的熊熊烈火,女子的身影豔麗,宛如浴血的鳳凰。
蘇爾曼,我知道,如果不是火烈鳥的死,你還會是以前那個風流不羈的貴公子,過着散漫自由的日子,或許終生一事無成,卻可以像你的姐姐所期待的那樣遠離政治和鮮血,平平安安地渡過一生。然而命運從不會如我們所願,它將我們推向歷史的洪流,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我們除了握緊手中的刀劍,不停的戰鬥,別無選擇。
傍晚的時候,弗雷安站在野馬川高高城樓上,望着悵悵升起一柱煙,佇立良久。
王國曆230年11月初,亞格蘭集結神鷹軍、帝都軍、西防軍、槍騎兵三軍兵力向西推進,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率領古格大軍據守野馬川,堅壁清野,嚴陣以待,與城下的亞格蘭大軍搖相對峙,就此拉開“狩人作戰”的帷幕。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更的我吐血……
到底是沒有讓蘇爾曼就地被殺或是被擒,想來想去還是給了他個比較安穩的死法,雖然是導致卡諾死亡的元兇,但說再往上說,如果不是亞格蘭設計佔領塔倫,他也不會就這麼涉足古格軍界,糾結來去,已不是誰欠誰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