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迷霧之城(十四)
「我?」
慕瑤今天多飲了幾杯, 臉上也泛起薄薄一層紅,比平日遲鈍一些,聞言倒也沒有推辭, 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開口, 「我小時候, 過得很無聊。」
「天不亮就出門練術法,每天畫滿十張符, 每隔一個月, 出門歷練一次。」
慕聲垂眸, 沒有牴觸, 安安靜靜地聽著, 看樣子似乎還聽進去了。凌妙妙悄悄回頭看他,感到很欣慰。
「小時候, 爹待我很嚴, 要是沒達到標準, 就得去一個黑屋子裡關禁閉。」她喝了一口酒, 睫毛垂下來, 帶著一點淡淡的笑回憶往昔,「沒有爹的命令,誰也不能放我出來。又冷又餓的時候,只有她……」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 她沒再避之不及, 而是頓了頓, 帶著迷離的表情說了下去,「她對著門口的下人又打又罵,提著個食盒闖進來,給我送飯。」
她的神智渙散開,彷彿嗅到了那些年溫熱的香氣,有熬好的排骨粥,還有煮好的雞蛋。
那女人看著她吃下去,又抱著她哭天抹地捶胸頓足,哭得她的衣服都沾溼了:「誰愛當捉妖世家的家主啊!瑤兒不當了,咱們嫁個好男人不就好了嗎?一輩子舒舒服服的……」
凌妙妙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回過頭悄聲問:「她是誰?」
慕聲頓了頓,應道:「白怡蓉。」
凌妙妙詫異:「是蓉姨娘?」
來來回回,慕瑤屢次提及,屢次避諱,忌之如洪水猛獸,連名字都不願意提,只肯稱一句「她」的人,竟然是她的生身母親。
「嗯。」慕瑤聽見了,笑了笑,心情複雜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蒙塵了好多年的名稱,「蓉姨娘。」
「蓉姨娘,是十八歲嫁給我爹的。」
那一年,慕家家主慕懷江和髮妻白瑾成婚六年,膝下無子。
兩大世家聯姻,白瑾是嫡出長女,容貌出衆,溫柔大度,術法高超,與慕懷江是一對良人。哪裡都很好,只可惜白瑾身體一直不好,難以生養。
白家也算是知進退的捉妖世家,怎好讓慕懷江絕後?讓姑爺娶了外人,肯定是不放心的。思來想去,又從家族裡挑了一個女孩送了過去,是白瑾的庶出堂妹白怡蓉。
白怡蓉上上下下,和白瑾天差地別。庶女是沒資格修習術法的,而是像一般女兒家一樣閨閣裡嬌養長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目光短,脾氣潑,喜裝飾打扮,好爭風吃醋。
簡而言之,是個豔俗的蠢女人。
白家的想法很簡單,白瑾早年被練功術法掏空了身子,後又隨慕懷江四處捉妖歷險,受過幾次嚴重的傷,這才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他們就要挑一個不會術法、普普通通的女人,只管嬌養在後院裡,生下慕懷江的血脈,抱給白瑾養,威脅不到白家長女裝點出的光耀門楣。
白怡蓉的生活,也確實很簡單。
她生在後宅,長在後宅,下半輩子還困在後宅,於是每天對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計較,樂此不疲:用媚態爭寵,與根本不與她一般見識的姐姐爭風吃醋,爲一點小事呵斥下人,非打即罵,三天兩頭哭鬧一場,攪得家裡雞犬不寧。
「我不喜歡她。」
慕瑤下了結論,淡淡道,「她的脾氣,沒幾個人受得了。」她吸了一口氣,似乎不吐不快:「她還對阿聲不好。」
慕聲擡起頭,看了半醉的愧疚的慕瑤一樣,凍結的淡漠目光終於有鬆動的跡象:「……阿姐,不說這個。」
「慕姐姐……」妙妙疑惑地問,「難道就因爲這個嗎?」
慕瑤搖搖頭,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漸冷,那一雙總是清淡的琉璃瞳,忽而亮得驚人。
「六年前,我慕家傾頹,三十三口人死於非命,都是拜她所賜。」
「啊……」妙妙心中一驚,「她……爲什麼啊?」
「她是妖。」慕瑤的笑容中有些頹喪,「也許是被妖氣沾染,也許是早就修習妖術,也許根本就是僞裝成人的大妖,我也想不明白……」
依稀只記得熊熊大火中升騰起的煙霧,將眼前景象全部扭曲模糊,女人在烈火中的裙襬飛揚,踩著足下累累屍體,臉上沾著一串鮮血,蔓延著森冷的笑容,紅脣輕啓:「慕家,這樣才幹淨。」
望向她的眼中,再無欣喜憐愛,只剩憎惡、嘲笑和一點冰冷的殺氣。
記憶氤氳成一片,奮力回想,只有這短暫的一幕還留存在腦海。
「我就是因爲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慕瑤低低說著,眼淚毫無徵兆地流了下來,攥著酒杯,竟然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掛著破碎的表情,無聲地著流淚,「我才恨她,纔要找到她,問問她,爲什麼?」
柳拂衣嘆了口氣,將有些醉了的慕瑤攬進懷裡,安慰地拍著她的背。
凌妙妙想,這倒是原劇情裡不曾有過的內容了。
滅了慕家上下的那隻大妖,原以爲是什麼厲害角色,不想卻是白怡蓉……妙妙腦子裡一團漿糊,不住地往肚子裡灌著酒。
慕瑤依偎著柳拂衣,望著桌上的空盤發呆。
曾經,在漆黑的屋子裡,當她提著食盒出現的時候,當溫熱的粥流進肚子裡的時候,當她抱著自己誇張地嚎哭的時候,把頭上金貴的簪子髮飾都捋下來,一股腦兒往她發間簪,笑著說「瑤兒戴」的時候……
她的留戀與親近,那時候她礙於少年人的自尊,沒有說出來。
可還沒等她長大,忽而就相隔血海深仇,令人心驚膽戰,夜不能寐。
卡在嗓子眼裡的那一聲「娘」,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叫出口了。
「砰砰——」
「砰砰砰——」
煙花驟然密集起來,窗戶外面閃爍著忽暗的光,一時間幾乎能聽得見鎮中心傳來的熱鬧的人聲鼎沸。
無方鎮是吃喝玩樂的天堂,人們點燃焰火,狂歡至半夜,慶祝新春到來。
屋子裡的氣氛,在這樣的熱烈映襯下,顯得有些傷感,燭焰輕輕搖曳著,幾乎沒人發出聲音。
慕聲靠在椅子上,看著慕瑤無聲抖動的肩膀,想起了曾經那個怪誕的夢。
夢裡他竟然管白怡蓉叫娘,親如母子,多麼的荒唐。
——太陽穴驟然尖銳地疼痛起來,少年臉色發白,屈指摁住了額角,痙攣一般突如其來的疼痛許久才消退。
他靠著椅背,有些茫然地轉著指尖的收妖柄。
無方鎮平靜的外表下,似乎掩藏著惡毒的驚濤駭浪,只要他掀開塞子,就會一股腦地涌出來,將他吞沒。
自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就有種非常強烈的不安感,與之相應的是,夢裡暮容兒那張親切的臉愈加清晰,只可惜在那些夢裡,她都是惡毒的姿態,比白怡蓉還要惡毒。
「阿姐,你還記得她是什麼時候討了爹爹的歡心嗎?」
他端起酒杯放在脣邊一點點抿,眸光暗沉,語氣平靜。
慕瑤聽到問話,直起腰,茫然地想了一會兒。
是了,最開始的時候,父親是不太喜歡白怡蓉的,她的勢利與淺俗與這個規矩嚴整、日子平淡的家格格不入。
可是到了後來,突然有一段時間,兩個人變得如膠似漆起來,她不止一次見到她挽著父親回房間,二人有說有笑,白瑾立在一旁,黯然地看著,欲言又止。
那個時期的白怡蓉,還是那張尖下巴的臉,鉤子似的眼睛,濃妝豔抹,酥胸半露,卻平白地多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氣,這種傲氣主要體現在她栗色眼睛裡——睨著人的時候喜歡側著眼,眼尾那個鉤便顯得異樣嫵媚,眼裡含著疏離的笑意,笑意底下,淡漠如冰。
那段時間,她對自己的糾纏少了很多,大鬧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也就是那時候,慕懷江忽然開始正眼瞧這一房側室了,將她擡得位比正妻,日日流連,甚至有點兒……耽於美色的意思。
可是,怎麼可能呢?慕瑤現在想來,依舊覺得頗爲荒誕。白怡蓉那樣的性子……她寧願相信父親被蘇妲己勾引,也不能相信白怡蓉能做那個動搖他意志的人。
「我十四歲那一年。」她皺著眉頭,有些猶豫,「有一次,她的房門沒關緊,我從廊上經過,聽見了……聽見了爹在她房間裡。」
她從沒有想過,在外人面前威嚴刻板的父親會有那種孟浪的時候,透過那個窄窄的門縫,她隱約看見白怡蓉勾著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聲音宛如鶯啼,又酥又媚,嗔怪道:「老爺,我叫蓉娘。」
「……蓉娘。」
「嗯,老爺……」
她笑著,輕輕側過頭望向門縫的方向,眼裡含著嘲諷的笑,竟是一個有些像挑釁的表情。
那個瞬間,她的心臟猛地漏跳一拍,以爲自己的偷窺被人發覺了,手腳發涼地跑開了。
她抿著嘴:「她讓爹叫她蓉娘。」
從此以後,慕懷江寵愛她,就依言叫她蓉娘,白瑾面前也不避諱。
白怡蓉得意的一段日子由此開始了,直到慕家滅門的那天晚上。
慕聲轉著酒杯,低聲道:「叫……蓉娘嗎?」
他拿起酒壺,再滿上一杯,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沉甸甸的煩亂。
一隻酒盞忽而伸到了眼前,凌妙妙臉頰紅紅的,麂子似的眼睛看著他,有些醉了,聲音軟綿綿的:「我也想要。」
他回頭一望,才發覺她聽著他們說話的一會兒功夫,無聲無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壺都喝乾淨了,還來要他的。
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擡手就會碰到她的衣襟,女孩發間溫暖的梔子香氣混雜著爛漫的酒香,惹人心神盪漾,先前陰雲般的那些思索,「砰」地一下便全散了。
他的睫毛輕輕動了一下,繞開她的手,逕自給自己倒,按捺住劇烈的心跳:「你……已經喝了一壺了。」
凌妙妙酒量算不上好,在涇陽坡一壺燒刀子,就能讓她醉得胡言亂語,再喝下去,得成什麼樣子?
「沒有,沒有夠一壺。」妙妙口齒不清地辯解,右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個身子無意中靠在他身上,急切有點兒委屈,「差這一杯才醉。快幫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經吹在他頸側了。
「……不行。」他頓了頓,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將她的手臂輕輕放下去,不知道是在攔她,還是在剋制自己,「渴,我去給你倒水。」
他端著酒壺不撒手,生怕她有可乘之機,剛起了身,一扭頭,發現柳拂衣直接拿過自己的酒壺伸過去,豪邁地給她斟上了,「倒什麼水……大過年的,喝酒!」
慕聲咬著後槽牙:「柳公子……」
「謝謝柳大哥。」還沒能他劈手來奪,凌妙妙就笑著一飲而盡了。
隨後,她還不饜足,飛快地抓起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跟著灌了下去,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他的杯子邊緣,像只貪食的貓。
隨後,她心滿意足地將兩隻空蕩蕩的酒杯捏在手上玩,一會兒平碰一下,一會兒杯口相抵,似乎是沒覺察到少年正雙眼發紅地盯著她,像是野獸盯緊了活蹦亂跳的白兔。
她還捏著那兩隻杯子,擡起眼,對他傻乎乎地笑:「新年快樂呀,子期。」
驟然數個煙花爆開,窗外一明,奼紫嫣紅,無限星光散落。